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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with 瑟法斯)

*部分参考《1984》原作的(伪)1984AUparo。略有涉及UL原作背景设定。参考作品包括《Psycho-pass》《超自然九人组》《代号D机关》《弹丸论破Zero》《ACCA13区监察科》等。

*正剧向,适配BGM《ACCA13区监察科》OP《Shadow and Truth》。依企划规定,主要互动角色为瑟法斯。有其他多个角色出场。

*并非BE,但也不甜。请慎阅。OOC注意。

云层压得很低。昏暗天幕作为背景时,绞刑架上垂落的绳圈就像空洞无神的眼睛一般。

我如同观赏框内的风景画那样,近距离面对透露着不祥意味的景象。

四周的嘈杂和我无关。我只是茫然地,漠然地,被推搡着向前走。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我每迈一步就降落一截的绳圈最终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人声仿佛被煮沸的水一样蒸腾、弥漫。狂热欢呼依稀可辨。

然而最为清脆地传进耳中的是一阵宛如树枝被踏断的脆响。

我的眼镜掉落了。突然升高的视野轻轻摇晃着。

我俯视着、然后辨认出某个挤过人群的熟悉身影。

口唇张开,喉咙中却无法呼出空气。

我迟来地意识到,刚刚听见的是自己的颈骨和气管折断的声音。

——我望着寝室的天花板。一整片带着细细裂纹的雪白之上,显现着从窗帘缝隙里透进的几缕金色晨光。被冷汗浸透的睡衣紧紧黏在皮肤上,令我浑身冰凉。

“同志们,是该让你们的身体醒来的时间了!新的一天,需要充满活力的开始!来吧,让我们先尝试一下活动手臂……”

耳畔有道语调热切的女声在喋喋不休。我花了五秒钟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然后立刻抓过眼镜戴上,踢掉被子,爬起来冲到房间中央,面对着占据了寝室大半面墙壁的巨大荧幕。无需操作就自行显示出来的画面上,一位身材细瘦的女性正在做出类似体操的动作,朝上举高手臂并展开手指。我并未去管自己开着扣子而杂乱不堪的睡衣领口,尽力迅速地模仿她的动作,试图跟上音乐节奏,同时偷眼看看屏幕旁边的指示灯。红色的那个渐渐熄灭,令我松了一口气。但是,有道男性声音盖过突然减弱的她的声音,在房内响起。

“比平时迟起一分钟零四十六秒,瑟法斯先生。这是严重的违纪行为。差点错过了早操开始的时间。”

“……是,非常抱歉。”

我尽力摆出诚恳态度,一边持续地重复着屏幕上的女人做出的动作。不过因为每天都这么做,即使不看她,我也能熟练地摆出下一个姿势。

“考虑到您平时的良好作风,本次记警告处分。今日巡逻时间延长一小时。”

机械般冰冷的男声继续说道。

“是我疏忽了,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非常抱歉。申请延长两小时。最近福克斯坦地区常有革命军活动,也应当加强警备。是吧,梅伦?”

女人说了“稍息”之后,我放下双臂,站直身体,对男声传来的方向说。

“确实如此。批准申请。巡逻延时记两小时。认错态度良好,望您今后继续努力。”

男人回答之后,提示“会话中”的黄色指示灯灭掉了。我在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这样的话,我迟起的事情就在未上报至更高层的情况下解决了。所幸今天在电幕控制终端进行监察的是“侍者”之一的梅伦,属于较为容易讲理的类型,不然的话,如果是其他两位——路德或者布劳,或许不会如此简单地放过我。至于延长巡逻时间这种处罚手段其实对我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在外多走一或两个小时并没有差别。

音乐声渐停,女人的身影消失了。我揉了揉在寒冷空气中流失了热度而变得麻痹的指尖,走回床边,开始脱下睡衣换成工作时穿的骑士制服。巨大的屏幕上开始播放宣传片形式的新闻,年轻女声不知疲倦地朗读着大串产品名称与代表产量的数字,并汇报它们各自的涨幅。与去年相比,一切都在飞速上涨。人民生活越来越富足。这一切都是托了蕾格烈芙大人英明领导之福。女人如是说着,面对镜头露出具有说服力的知性的微笑。

“是真理部的玛丽妮菈……她怎么在播报新闻?以往都是米亚……”

我情不自禁地喃喃出声。而这时,立刻有道男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米亚大人在我国与古朗德利尼亚帝国作战前线进行实地采访时不幸牺牲了。悼念仪式将在遗体运回国内后举行。还有其他问题吗,瑟法斯先生?”

“……不,没有,谢谢。”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路德也在监控终端。仔细想想,“侍者”们或许本就都在,只不过接通会话时发声进行交流的仅限一人罢了。如果再不注意保持谨言慎行,下次接通会话的可能是布劳,而同时我也就要倒大霉了——思考得太多不是身为良好公民应做的事。在这样强烈的不祥预感驱使下,我紧紧闭上嘴,套好制服以后就走进厨房处理早餐。即使「她」从我起来之后就一直在我耳边大吵大闹,我也仍然不理她,只顾着用勺子搅动杯里的麦片,并把切片面包放进去泡软,然后迅速地一并舀进嘴里。不快点的话,上班迟到也绝非轻易就可糊弄过去的重大失误。

「瑟法斯——陪我玩——瑟法斯——陪我玩——」

「她」踩着我的茶杯,在我面前跳起了歪歪扭扭、动作难度极高的奇怪舞蹈。看起来就好像某种宗教的祈祷仪式。我一不留神就看得入迷,但同时手还是下意识地动着,没忘记吃早餐。她并没有实体,让我免去了担忧餐具真的被踢倒的必要。

「请别闹了,史塔夏小姐,我要去上班了。」

「你真无聊。」

我的抱怨和她的回答依次在我颅内响起,就好像我的大脑自带立体声音箱一般。

「而且今天我不太舒服……头很痛。能不能拜托您稍微安静一下?」

「咻——咻咻!!嘭!!!!」

她居然开始模仿烟花爆炸的声响。

「不,这样根本更吵了……」

「好好。你做噩梦啦?是不是?」

她一边问着,一边大大咧咧地原地盘腿坐下。或者说,悬浮在餐桌上方两寸高处。

「……是。」

「我看到了。绞刑!紧紧地勒住脖子!真不错呢!」

「……不,我完全没觉得……」

「你不懂。瑟法斯,你什么都不懂。当然你也不需要懂。快点吃你的饭、然后唰唰唰地去上班吧。」

突然就转换为兴趣缺缺的模样,好像刚才嬉笑着嘲弄我的人根本不存在似的。要不是知道她的个性瞬息万变,我可能当场就要怀疑起是不是其实有两个气质完全不同的她存在。但是,毕竟已经和她相处了两年有余,对于她那种仿佛脑筋掉了十个螺丝还不止的疯傻举止,我不敢说理解,不过已经习惯了。

——我的名字是瑟法斯。高度集权主义国家尹贝罗达的一名“骑士”。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公民,男,现年26岁。和常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我患有严重的幻听幻视症。通常显现在眼前、并通过脑波与我交流的幻象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名叫史塔夏,是个疯疯癫癫的怪女孩。

不得不说明的是,我没有任何奇怪的念头,不会随随便便做出怪异动作,也并非极度孤僻到只能幻想自己和他人交流,更不至于偏好年纪只有我的一半的少女。虽然确实单身,但也仅仅因为基因适配工程中暂时没有出现与我完全匹配、适合成为我的终身伴侣的女性。不过,作为幻觉出现于我面前的史塔夏让我确信了,我的想象力其实并非自己以为的那样贫乏——光是她的模样就超脱常理。她留着一头垂至腰间的紫色长发,面容娇俏,身穿马戏团小丑和兔女郎风格融合而成的奇妙服装,戴着黑色长手套,头顶黑色兔耳头饰。她胸口点缀着的紫红色蝴蝶结上垂落的长长飘带,总是宛如活物一般灵动地摇曳着。

身着如此大胆又奇特的装扮,恐怕穷尽整个尹贝罗达也找不出能和她比肩的女性。更何况,她那称得上莫名其妙的个性更是令人感到脱力。

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缠着我,要我陪她玩。但是她所谓的玩耍往往是从我的记忆中翻出糟糕不已的片段并摊开来嘲笑我(比如挥剑时用力过猛而栽下楼梯),或是唱起意味不明的歌曲,跳稀奇古怪的舞蹈。没有哪一样是我能好好陪玩的。更何况所有居民的一举一动都在电幕监视之下,如果我和她一样做出反常行为,等待我的可能不只是进医院治疗这么简单的处理措施,或许我还会被彻底抹消存在。因为,就政府一贯宣传的那样,在如此富裕又安宁的幸福国度里,没人会有精神压力,也就不该有精神出问题的家伙。我只能尽力保持沉默和冷静,任这位只能用“奇怪”来形容的少女不分昼夜在我眼前和脑中转来转去,有时候甚至跑进我的梦里。在她的影响下,我时不时地梦游,甚至有过戴上眼镜穿好衣服整晚抱膝蹲坐在玄关这种事,实在是令人感到无奈。不过实际上这也不能怪她。归根究底还是我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因为,在她出现的那天,我刚从长达半个月的深度昏迷当中醒来。

我昏迷是因为遭遇了武装袭击时的爆炸。作为一名“骑士”,通俗来说就是警察,与武装反抗政府的革命军交火时,我没能躲过对方士兵同时扔出的好几枚高性能手榴弹。被爆炸波及的除了手臂、肩膀、肋骨以外,还有裂了很大缝隙的颅骨。脑神经也是在颅骨错位时遭到压迫,因而留下了无论如何也无法修补的损伤。现今我还能正常地行走、进食、说话,已经属于奇迹,所以对于史塔夏的存在,我已经懒得多做计较。毕竟人不能太过贪心,只要还能姑且算作正常地活着,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的梦游行为也是统归于此次严重受伤留下的后遗症而没被追究,可谓幸事。

……但是,史塔夏并不理会我为了表现得好像她并不存在一样、努力维持正常举止所花费的苦心。就像现在,我正把吃空了的碗和勺子送到水龙头下冲洗,集中于这件事而精神放松的瞬间,她突然以挂在墙上的炒勺为靴跟支点,高高飞起一脚,做出要踹我脑袋似的剧烈动作。天知道我作为一名骑士是怎么压抑身体本能才没做出躲开和抓住她的脚踝反手擒拿的动作。但正因拼命克制自己,害我像颅骨又裂开了般,太阳穴附近流窜着剧痛。我不禁低低呻吟了一声,扔下餐具,不顾自己满手是水,冲到床头柜旁胡乱地摸出止痛药塞进嘴里。

「你这样下去迟早会药物成瘾。」

「……您以为这是谁造成的啊?」

「哈哈哈哈!」

对于我的抱怨,她果然立刻试图糊弄过去。而我更加坚定了不理她才是上策的想法,抽过洗脸毛巾擦了擦双手和沁着冷汗的鼻尖,理好衣服,在腰侧挂上佩剑,转身离开了住处。

不锁门也是无妨的。有电幕的监视,以及细致到夸张地步的法律规定、严酷的惩罚措施,做出偷窃行为无异于自杀。与我同样,走进公寓楼走廊的邻居们都只是随意地掩上房门。我迈开脚步向楼梯间走去,同时向与我住在同一层楼的艾伯李斯特·巴尔兹和艾依查库·罗斯巴尔德点头致意。他们正站在走廊中间交谈着什么。这两名和平部下属武装军队组织“连队”的成员与我年纪相仿,平时偶尔会和我说话,但仅限于日常聊天的程度。他们侧开身给我让出足够经过的通路。

“早。你们不去上班吗?”

出于极其细微的好奇心,我随口问道。

“我们稍微商量一下交换值班的事情。艾伯有点发烧,待会可能要去医院,我顶班。”

罗斯巴尔德对我解释道。

“最近确实是比较冷。辛苦了。”

我说着惯常的客套话。巴尔兹稍稍点头,对我微笑了一下。

“谢谢。——没事的,艾依查库,做好检查我就去上班,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不需要换班。和伯恩哈德先生解释一下的话……”

转过拐角进入楼梯间之后,就听不清走廊那边巴尔兹的话音了。现在正是众人都去上班的时刻,阶梯上挤满了脚步匆匆的人。经由声带振动发出的话语如同无数蚊蝇嗡嗡喧闹,搅动着狭窄通道内的空气。在这样的环境中,刚被药物暴力压制的头痛与眩晕感又有卷土重来的迹象,于是我赶紧让自己的腿脚动得更快一些。但是,还未到达一楼门厅,就有人从背后叫住了我。我只好停步,并摆出礼貌的微笑。

喊住我的红发青年个头矮小但动作敏捷,飞快地移动到我身边,并催促我边走边说。我迟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也是“连队”的一员,似乎名叫雨果·艾奇沃斯,是个蛮出名的活跃分子。

“不好意思,稍微打听个事儿……是这样,弗雷特里西那家伙受审的结果出来了没?”

他把音量压得很低,几乎是耳语的程度。我费劲地侧耳听着,接着犹豫起来。

“不算吧……还没完全定。”

“……结果不是很好?”

他用那双狡黠的金色眼眸仔细窥探我的表情,然后稍稍拧起眉,显出几分担忧神色。

“……嗯。毕竟他救的那个女孩子是外国人。”

“非法入境?”

“是的。如果不是偷渡客的话还无妨,但偷渡……就有间谍嫌疑了。”

“啊,那确实很难办……。要按通敌罪论处的话可就不得了了。”

艾奇沃斯叹了口气,似乎是习惯性地啃咬起大拇指的指甲。

“还要看那个女孩子的供词。”

“她在——那个地方?”

“是的。有两周了……可能不行了。”

我明白他不便言明的位置是指友爱部下属的谈话室。在那里,审问官们会轮番问那个女孩各种各样的问题,甚至使用刑罚,直到她交代出令他们满意的“真相”。即使这样也不一定会释放或遣返她,只是要以她所说的事情为证据之一,来决定弗雷特里西的判决结果而已。不管是我这样隶属友爱部的骑士,还是像艾奇沃斯这样的和平部“连队”成员,都对此心知肚明,只是这样的事情无法拿上台面来说——她活着离开谈话室的可能性很低。

我对弗雷特里西印象颇深。虽然当时我只在外围,算是旁观,但事情经过也大略有所了解。他被逮捕的时候还试图袒护那名异国少女,着实勇气可嘉。但是这和他是否有可能被无罪释放全然无关。艾奇沃斯显然清楚我话中暗指的这一重意思,并没再追问,只是向我道了谢。我们已经走出了公寓楼大门,来到了路口,他在这里转向通往和平部方向的人行天桥,而我乘上短途电车往友爱部的方向前进。虽然瞥见其他几个“连队”成员就在近旁,待雨果一落单就拥了上去,似乎在询问他什么,可我并不打算关心,也就未曾回头细看,只静静等待着电车到达目的地。

我所工作的地方是友爱部下属的“近卫骑士团”,位于金字塔状的友爱部大楼中上层。具体的位置并不清楚,毕竟这栋大楼并没有窗户,也并非按楼层区分各个下属组织,只是走进电梯之后按下写有“近卫骑士团”的按钮后,等着电梯再次开门就能到达,因而无法做出准确判定。我和其他骑士一样,先在会议室参加一如既往多半是在听取新闻报告的晨会,接着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取得写有当日巡逻时间与路线安排的图表,便可以离开办公室,前往执勤地点。每天只有少数几人被要求留下来根据其他人提交的报告书填写汇整报告。因为这项工作采取的是轮班制,而月初的时候我已经做过一次,所以至少有三十天我可以不必考虑如何处理书面材料,只要按时赶往任务表上安排好的地点就可以。

平时和我组队执勤的是见习审问官尤哈尼。在他未入职之前,我的搭档是威廉·库鲁托,一名总是皱眉而显得相当严肃、沉默寡言的男人。他已经调职到和平部下属的军部了,据说目前军衔为少佐。我和他绝不算关系密切到称得上友人的地步,因而在他调职后,我没有细致打听他的事情,只在某次集会上远远瞥见过。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库鲁托是个相当可靠的战友,相较懒散而又时不时会耍小聪明的尤哈尼来说更为如此。我不明白为什么像尤哈尼这样的人会是见习审问官,但这也并非我需要关心的事情。我仅仅依照审问官的领头人萨尔卡多的命令,带尤哈尼出门巡逻,并偶尔教他一些剑术或者热兵器的使用常识。

当我大致记下路线图,正把对折了两次的纸张往外套口袋里塞的时候,尤哈尼来到了我的办公桌前,手指尖拈着排班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您得多巡逻两个小时的话,需要我陪同吗?”

“……不必了,谢谢。”

我对他那略带嘲弄的态度感到些许不爽,同时羡慕起漂浮在我桌边、正夸张地对他做鬼脸的史塔夏。当然,尤哈尼看不见她,我也不可能像她一样对他吐舌头。但他或许感受到了我降温的语气,稍稍收敛起表情,侧身向门口看了看。

“别这么见外。……总之,咱们先到街上去走走吧?”

这大概是近半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他主动提出要开始巡逻,不由地向他投以惊讶目光。但他明显假装没有看见,仅仅留给我敷衍似的笑容。

“毕竟现在不是很太平,小心点为好啊。”

“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略觉烦躁,禁不住有些咄咄逼人地追问。尤哈尼微显惊讶地挑了下眉。

“因为最近革命军活动比较频繁啊。危险分子越来越多了……。话说回来,您今天是不是有点上火?”

“……不好意思。”

我明白自己因为随时可能溢出的头痛而心情欠佳,然而这构不成我对尤哈尼发火的理由。我只能移开视线并且道歉。但当我再次回望他的时候,发现他仍旧默默地盯着我。

“怎么?”

当我开口,他才仿佛梦醒般用力摆手。

“没事没事,稍微走了下神而已。”

“……”

“不要在意嘛。走吧?”

不待我回答,他就折起了自己的那份排班表塞进衣袋里,朝门口走去了。我也同样起身。但就在尤哈尼的身影被墙壁遮掩的瞬间,史塔夏突然拼命地对我打手势。

「你先假装在抽屉里找手表,稍微耽误三十秒左右。快点!」

「什么?」

「快呀!!」

「好好……」

眼见着史塔夏要闹,我只好配合地俯身拉开办公桌抽屉,低头往里看,并假装在一些办公用品的缝隙中寻找手表。

「千万不要抬头,注意表情,不要惊讶!——是这样,那个红头发的小子往你口袋里塞了东西,是一张折起来的信纸。虽然他手很快,但还是被刚刚这个白头发的家伙看到了!你们下楼的时候他就跟在后面盯着你!」

「……什么?审问官不住在那里吧?」

「他和一个公主头、也是白毛的家伙一起!」

「……布列依斯?……确实是听说连队有人要调职去当审问官……」

「赶在他追问你之前赶紧找机会读了纸上内容然后立刻处理掉,明白吗?不然可就不妙了。你和那个红头发小鬼都要倒霉的。」

我一边假装出找不到东西而困扰的表情,一边伸手到衣袋里掏摸。确实在排班表侧面触到了另外的纸张。我的口袋里原本应当是空无一物的。史塔夏说的没错,不管艾奇沃斯究竟在纸上写了什么,需要用这种方式传递的消息肯定不是可以在公共场合明说的事情,被他人看见必然会惹来麻烦。作为见习审问官,尤哈尼虽然无权搜查我的衣袋把信拿走,但如果我读信,他查看信件内容是理所应当的。在这个国家里,写信这种行为本身就是违法的。不允许做出背着他人进行私下交流这类可疑的事情。如果被抓到,基本上就意味着我和艾奇沃斯的人生都到此结束了。

虽然我暂时既不明白艾奇沃斯递信给我的原因,也不明白为什么尤哈尼看到了但没有当场收缴信件——我不觉得他是在犹豫于是否逮捕我。审问官中没有那种重情义的人,更何况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情义可言。一定还有别的理由,但我不打算去了解了。我所知的只有一点——他在那时没有拿走,以后也就再没机会看见这封信了。

“前辈,怎么啦?不走吗?”

当尤哈尼在走廊上等了一会儿,发觉我没有跟上来而一脸疑惑地重新把脑袋探进办公室时,我仍然在假装找东西,并尽力自然地循声抬头望他。

“我手表找不着了……昨天明明摆在抽屉里的,刚才怎么翻也没看到。”

其实在我床头柜抽屉里。不过我绝对不会告诉他事实。

“我也没注意……好像没看到过。是不是放在家里了啊?”

虽然被他猜中了,但我只是做出困惑的样子,摇摇头。

“不知道…。那个不便宜呢,而且是纪念品,丢了就可惜了。”

“晚上回去再找找看吧?现在不去巡逻的话就要迟到了。”

“这么晚了?那就先走吧,回头下班了我再到处找找。”

“实在找不到的话就向生活事务司提交寻物启事吧?”

“嗯,到时候看需要。”

我和尤哈尼一边毫无营养地讨论着,一边走进了电梯。虽然史塔夏在一旁啊哈哈哈地大笑,并嘲讽说「连你都学会撒谎了!世界要毁灭啦!」之类的,但我只把她当空气。事到如今再辩解说「不是您教唆的吗!」根本毫无意义。必要的时候一定得忽视她,这是在和她相处的过程中我所获得的重要经验。尽管就像这次,我有些在意为什么她明明是我的幻想产物却觉察到了我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但深究下去好像也没有意义。研究自己的白日梦未免太过可悲。我把这归结于自己潜意识的作用,便抛在了脑后。

走出电梯,我们沿着主干道往城郊方向前进。一开始走路,尤哈尼就摆出了惯常懒散的模样,稍微拖着脚步没精打采地跟在我旁边。虽然我对他或许会询问信件内容这件事有所提防,但他反倒好像没这个意思,甚至几乎没再朝我这边看。史塔夏倒是一会儿跑远一会儿凑近,相当积极地四处张望。或许因为今天街上人头攒动,有点像在举办她喜欢的庆祝活动,她显得格外兴致高昂。

「人好多啊!」

「这个月首都地区这边有服装和日用品产量提升10%的预期目标,大家比以往忙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会从这个角度去解释,你可真是无聊的男人。」

「……抱歉。」

为什么我要向自己的幻想道歉呢。尽管她确实是少女的模样,可所谓绅士风度似乎也不至于要求到这种程度。我对自己感到头疼,同时撇开视线不去看她。但就在这时,前方有人高喊起来。

“有间谍!!”

“……什么?”

尤哈尼先踮起脚往前瞅了瞅,又看看我。我也回望了他一眼,然后加快脚步小跑过去。挤过一下子就因看起热闹而变得拥堵的人群时,人们纷纷给我和尤哈尼让出道路。骑士服和审问官服与证件无异。我们得以迅速地来到发生争吵的两人附近。

“……这不是出叶嘛。”

当我们看到被一名戴眼罩的陌生男子揪着衣领的男人的脸时,尤哈尼小声道。和他一样,我也认识这个陷入窘境的男人。是“连队”的一员。但是,认识归认识,该调查的事情还是要调查。我从制服内袋里抽出证件,亮在两人面前。

“禁止争吵和任何形式的肢体冲突。手放开!”

在我的呵斥下,那名戴着单边眼罩的灰发男子赶紧松开手,但还是怒瞪着出叶。

“稍安勿躁——。说说看,怎么回事?”

尤哈尼打圆场似地问道。男子立刻指着出叶的连帽外套衣袋。

“我看到他在那边店门口拐角捡了一张信纸,就这样,直接揣在口袋里了!只有间谍和特务会这样传递情报!!”

出叶没有辩解,无言地垂眼看着地面。如果不是和“连队”成员有些交情,知道他向来极少开口,只看他这样,还真像默认了什么似的,实在是引人误会。但我朝他伸手的时候,他没怎么犹豫就掏出了信纸递给我。

我展开信纸的时候,尤哈尼也扒着我的手臂探过脑袋来看。可是,出乎我们两人的意料,这根本是一张完全空白的纸。我还把它翻来覆去看了两三遍,却连一丁点墨水的痕迹都没发现,纸上只沾了些灰尘。

“……什么都没有?”

“嗯。”

出叶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那你捡它干嘛?直接扔掉不就好了。”

尤哈尼也不解地问到。

“……你们不抽烟吧?”

“不抽。前辈,你呢?”

“偶尔。”

我摇摇头。出叶的视线落在了信纸上,然后向我示意。我把纸重新递给他。他接过去,折叠后从纸边撕下一长条,并将它卷成细细的纸筒。

“……就这样。这种纸易燃,用来包烟丝很合适。”

“啊,确实…。而且我听说连队用纸的份额不太多…?”

“嗯。里斯抽烟很凶……不是很够用。”

“是说里斯·拉法基?连队王牌?”

“嗯。”

“也就是说,你是想帮他攒点纸带回去?”

“嗯。”

“你这是诬告!”当我和出叶的交谈暂告一段落,尤哈尼立刻恐吓般地对之前指控出叶是间谍的眼罩男说到,“连队是团结的集体!大家的楷模!为国家做出了很多贡献!这样和同事互帮互助、又能避免资源浪费的行为应当被表彰,而不是被说成间谍——明白吗?”

男子或许还是第一次和审问官面对面交谈,更勿论被指责了,被吓得瑟缩起来,之前那种流氓般的凶悍气质荡然无存。我只好伸手打断尤哈尼坏心眼的举动。

“好了,到此为止。并没有什么间谍行为。都回去工作吧。”

待我挥手驱散人群之后,出叶也向我和尤哈尼点点头,打算走开。但是刚迈开步,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望着我。

“……请问,有打火机吗?”

“……有,要用吗?”

“抱歉。稍微……想抽一根。可以借我一下吗?待会去那边店里买包烟……”

我带着是为了把艾奇沃斯给我的信烧掉,彻底湮灭证据。但这是不能明说的事情,只是无法大方地把打火机送给出叶了。所幸我连烟也一并带在身上,假装自己也抽、之后自己还要用到就好。我干脆掏出自己的烟盒,轻晃几下,把烟盒开口朝向出叶。

“不好意思,我时不时也抽点儿,待会还用。不介意的话就别买了,暂时抽我的?”

“谢谢……那就不客气了。”

尤哈尼看着我给出叶点了烟,自己也叼上一根,有些惊讶地挑起眉。

“……你们都不像有烟瘾的人诶……”

“谈不上烟瘾,偶尔。有时候看到别人抽的话会想来一根。”

我纠正到。虽然实际上并没这样的习惯就是了。出叶在一旁无声地点头赞同我的话。

我们在路口处告别。出叶坐上了短途电车,而我和尤哈尼继续往前走。到目前为止已经将近巡逻了两个小时,我估猜着尤哈尼该喊累了(其实他是想偷懒。但我并不打算戳穿。),便提出到街边的咖啡馆里稍微坐坐。正好附近的店我曾经去过,也和店主相熟,即使待久一些又不点饮料也无妨。不过我通常还是会喝点东西。

“请来一杯咖啡。——你要什么?”

我问尤哈尼。他正埋头看着吧台边贴的商品价目表,迟疑了一下之后决定要巧克力奶茶。负责收银的是店主凯伦贝克的女儿,名叫夏洛特。小女孩趴在比她矮不了多少的柜台上,认认真真地在记账簿上写下我们消费的内容。

“友爱部——近卫骑士团——瑟法斯先生,一杯咖啡……友爱部——谈话室——尤哈尼先生,一杯巧克力奶茶……。好的,请签名!”

我签过字,把本子推给尤哈尼的时候,凯伦贝克从厨房走出来,到吧台附近向我打招呼。

“感觉有阵子不见了。怎么样,还好吧?”

“嗯,没问题。现在下雨天也不觉得胳膊疼了。您呢?”

“好得很。生意也不错,店面都重新装修过两回了。夏洛特也开始上小学了……”

当初我遭受革命军袭击而受重伤那次,两方交火地点就在凯伦贝克的店背后不远处的那条街上。他为了保护女儿,被坍塌的墙壁砸伤了手臂和腿。我在医院休养的时候和他住在同个病房。都裹着绷带和夹板而动弹不得的时候,聊天是唯一的娱乐,我们也就是在那时候互相认识并熟悉起来的。之后我也时不时到这家店来喝咖啡,不过带着尤哈尼一起来还是首次。并没有来这片街区巡逻的安排的话,要特意从我的住处过来还是稍显遥远了。虽然因店主的手艺、以及并未明说但能推测得到的一些黑市门路,这家店的咖啡品质总是相当不错,不过我也没有热爱饮料到专门来光顾的地步。

“‘享乐会使人腐朽’……对吧前辈?”

“请专心地喝奶茶。”

我制止了做出扫兴发言的尤哈尼,然后啜饮了一口热咖啡。一如既往地好喝。但是,唯有今天,我不太有无所事事地坐着品尝饮料的心情。稍微消磨了一点时间,也把咖啡喝完之后,我站起身,对尤哈尼点头示意。

“抱歉,你先坐会儿吧?我去洗手间。”

“好——。”

他拖着长音应到,不过视线还停留在店内的电幕上。现在同样在播放新闻节目,但主持人换成了真理部的宗教事务司成员,尤莉卡。她打扮得像修女一般,正用平稳到近乎冷漠的语气朗读着手中的稿件,旁边投影显示出的标题是《论信仰对工作能力的促进作用》。我打从一开始就没听,此刻也不打算为此停步,直接拐进洗手间内的小隔间,反锁上门。这种全封闭式的隔间属于旧式餐厅装潢风格,并不常见,似乎只在这种位于偏远郊区的店里才偶尔有所保留。而关上门的时候,外面的各种声音被阻挡去了大半,让狭小空间变得宁静起来。

不过这份宁静立刻被史塔夏的声音打破了。当然,仅限于在我的脑子里。

「你可真是不称职的警察。」

「什么?」

「那个长得像东方人的小子,根本就在你们眼皮底下把信拿走了诶。」

「是吗?纸上不是没东西吗?」

「有的话他就不会给你看了!你是傻的吗?人家还问你呢,有没有打火机——哼,这么直接,根本把你当笨蛋耍嘛。」

「为什么要用到打火机?也是打算把信烧掉吗?」

「那只是一方面。你不知道吗?一些很老套的密信手法。比如说,用柠檬汁当墨水写信,稍微烤一下纸面就能看到字了。肯定是这种类型的东西。不然的话,从反面看有笔痕但正面是空的,这根本讲不通。字难道会自己飞走吗?」

「……原来如此。被摆了一道啊。」

「你这是活该。我有叫你多看点书吧。——不过目前允许你们看的那些书,不看也罢。还不如我教你来得快。」

「您打算教我什么?我会认真学习的。」

「百天间谍速成教程?杀人抛尸流程全解?Flash game的制作与运用?登月卫星轨道计算方法?古朗德利尼亚帝国皇帝不为人知的五十个小秘密?学习型人工智能的发展趋势?」

「……有普通一点的吗?」

「唉,你啊……。算了,和你说也没用,快点把信看了然后处理掉吧。」

经她提醒,我才重新想起躲到这里的目的。虽然忘记也是因为她突然打岔,但责怪她根本毫无意义。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折起来的信纸,把它摊平。这上面倒是普通地用黑色墨水书写着文字。笔划之间非常流畅,而那可称豪放的字体意外地非常眼熟。

「……这是……?」

「怎么了?」

「我见过这种笔迹……不是艾奇沃斯的字。」

「谁的?」

「嗯……一下子想不起来。我看看……」

信很长,寄信人的名字紧紧地挤在右下角。但那简短的字母排序对我来说不亚于一记惊雷。

“劳——唔嗯……”

我刚脱口要叫出那个名字,但同时也意识到不是能肆意出声的场合,赶忙捂住嘴把话音堵在口中。

「怎么了?是你认识的人?」

「何止认识……」

根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如同我的兄弟一般关系极为亲密的友人。

「超熟的朋友?」

「是的,他叫做劳尔。」

「没听过的名字。至少这两年没见过?」

「……呃……」

「怎么了?你怎么一副见到鬼似的表情。」

「……你当然不可能见过他啊。算算恐怕有五年了……」

「啊。是这样啊。你那个朋友,不在了,对吧?」

「……嗯。」

「可是他给你寄信,还让那个红头发小鬼带过来,这难道不意味着他其实还活着吗?」

「没写日期……说不定是在那之前留下来的…?」

「谁会帮他把信留到这时候才送出去?一旦被发现就完了。」

「我不知道……但是,那时候他确实胸口中弹……。虽然之后是失踪了……」

「假死状态也有可能救活。」

「……史塔夏小姐。」

「嗯,怎么?」

「我知道我希望他还活着。不过做不可能实现的梦更可怜吧?」

「……你真是个无聊的男人。——算了,别管那些,快点读读看内容再说?」

我叹了口气,把视线聚焦在了纸上。

「……诶?」

「又怎么了?」

「我看不懂……」

纸上罗列着文字。但是仔细看就会发现,全都是无法连接成通顺话语的单词。

「……这什么?」

「不知道,读不出来啊。要说看得懂的只有劳尔的名字而已。还有抬头上我的名字。」

「说得简直像你是只会写自己名字的文盲一样。」

「我现在确实有这种感觉……」

「他在耍你吗?」

「不会吧?劳尔不是这种人。」

「你倒是很信他喔。」

「还不至于不了解相处了二十多年的人。」

「是吗——。——啊,等等?你把纸翻过来!」

「嗯,这样?」

「斜过来,偏六十度左右。……果然。刚才那样平放的时候看不见。不过果然……」

她有些丧气地咋舌。

「还是一个套路。把打火机点起来烤烤信纸吧,注意别烧着了。」

「这上面也用了柠檬汁?」

「或者隐形墨水什么的。反正原理都差不多。」

我点点头,掏出打火机,拇指推开上盖,按动开关令火苗喷出来。如果不合上盖子,即使手离开按钮,火焰也不会熄灭,这是这款打火机较为特殊的地方。这也便于我控制火苗与信纸间的距离。

我小心翼翼地让热浪一寸寸舔过信纸背面。从正面看,文字上逐渐浮现了许多细小的圆圈,每个都框住一个字母。

把圈起来的字母连在一起读的话,文字意义便浮现了出来。

我仔细地把信纸上每一处都灼烤过,确保没有隐藏的信息之后才收起已经发烫的打火机,开始看信的内容。

就用词与文法习惯而言,这封确实是劳尔写给我的信。我认识的人中没有谁比他更喜欢和擅长运用诗歌般富有风雅气息的比喻手法以及叙述方式。虽然很难说劳尔是个浪漫且感性的人,但文笔优美这点毋庸置疑。

「好恶心喔!」

「什么?」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一边并未把视线从信纸上移开。

「是说你笑得好恶心。有这么高兴吗?」

「当然。毕竟五年没见了啊。之前我们可是每天都见面的。现在这样读信,就好像又听到他和我说话了一样……」

「真夸张。」

「……糟糕。」

「什么?」

「感觉不太舍得把信烧掉了,怎么办?」

「叫他重新给你写一封留着呗!真是麻烦透顶。」

「可是这怎么可能……」

「你也等看完了再说啊。后面还有更值得高兴的呢。」

「啊?」

「看呀。往后看。」

即使剧透了我也会好好看的——我正想抱怨,却在慢了半拍理解到拼读出的词语意思时,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诶?这?!诶?!!”

「你太大声了!」

史塔夏警告似地用手臂比出叉。我又一次猛地捂住嘴,赶紧点头,但目光已经迫不及待地移回了纸面上。我非常担心是自己理解有误,把那段话反复读了好几遍,不过看来并不是我的错觉。

「……劳尔还活着!!而且他约我见面!!」

「其实从他用这种方式就能看出来了。」

「为什么?」

「要是放了很久,柠檬汁这种东西早就变质了,隐藏的字迹不就看得见了吗。而且从墨水的干燥程度来看,信是这两天刚写的。」

「原来如此……」

「只要不是有人冒用你朋友的名字和笔迹就没问题。」

「应该不会,劳尔的笔迹我还是认得出的。而且骗我有什么好处吗?」

「不见得没有。毕竟你是骑士,就身份而言有一定的便利……等下,难道说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包括那两个人,包括红毛小鬼……甚至包括排班的人?——你们每天巡逻的计划是哪个人决定的?那个拄拐杖的?」

「是说林奈乌斯首席?」

「就是他。以后注意他一点。」

「他是个很值得敬重的前辈——」

「——你这样就叫感情用事。我也不是说那家伙是个坏人……但恐怕还是有问题。」

「我不太明白。」

「虽然你朋友没说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只约你面谈,不过我先警告你,不管他究竟要说什么,还是提防点为好。你可能已经被卷进某些事情里了。或许有人希望你被卷进去。」

「不,您这么说我还是不清楚啊……」

「简单来说就是事情发生得太巧了。你出门就碰上红头发小鬼,他给你塞了这种看不懂的怪东西;之后你去巡逻,碰上东方小子被找茬,他提示你要用打火机去看信;然后你找到了这家店,有封闭式隔间可以坐着读和处理掉信。——不觉得从逻辑上来说,这些就像被谁安排好了一样太过顺理成章吗?而且很有可能东方小子和那个戴眼罩的家伙其实是认识的,不过合伙演了出戏而已。白毛小鬼明明看到了红毛给你信的过程,却装瞎,这也很可疑。他恐怕也知道些什么。」

我被史塔夏异想天开的推测吓了一跳。

「是不是太复杂了?要说安排的话,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单从结果来讲没什么问题。一切都很顺利地发生了,而且没别的人怀疑。把一件事的过程拆散,分别加以掩饰,和杀人后碎尸抛尸是同样的道理。只捡到一块是不能清晰还原事件全貌的,只有当事人才懂。不过我有点在意……」

她单脚点地,同时手撑下巴做出思考的姿势。我茫然地看着她。但没过几秒她就恢复了正常站姿,双手叉腰朝我俯下身。

「我猜有人已经知道我的存在了。比如说,那个眯眯眼。」

「林奈乌斯首席怎么会……?」

「如果你没有理解到之前这些事情的逻辑关联、或者说发生的意义,那一切就完蛋了。信到你手里也等同废纸。这是一步险棋,但没再有别的保障手段,也就意味着,要不是对方充分相信你能想得到,要不就是他知道有我、或者说有绝对能提醒你把事情做好的某种存在。后者的可能性明显大些吧?」

「……我这么靠不住吗……」

「至少以脑袋里装满“这个国家的常识”的人来说,想流畅地做这种间谍传递秘密情报似的行为实在太难。不是因为你愚钝,而是因为这些超脱常理,是不被允许的,也就是存在所谓的心理枷锁。你大概自己都没发现你在烤信纸的时候手一直抖吧?能挥剑的人,举不动小小的打火机?是因为你潜意识里存在着紧张情绪和负罪感。明明这样更容易露马脚,脑子也转不动,但他反而没有安排谁来贴身帮你。所以说,我认为对方相信已经有会提醒和帮助你的人在了。」

「是吗……但是,发现了也没关系,毕竟幻想是无法被确实地证——」

「——你是想说脑子里有我这种聪明绝顶的超级美少女根本太过幸福到像做梦一样所以别的都无所谓了是吗?」

「……呃……好吧,您是这么想的话…?」

「连你都会说奉承话了,真是天上要下苹果雨。不过可别得意过头。你不是一直都觉得我是你精神分裂的产物吗?告诉你吧,像你这种木头脑袋就算精神分裂也不过是韧皮部和木质部分层罢了。才不会有跳出超级美少女的可能。像那种玩老虎机绝对不会出777的人,说的就是你。」

「……是吗?老虎机是什么?」

「能不能有更不普通一点的感想啊?」

「呃……我很高兴?有您帮忙是我的荣幸……我确实是这么觉得的。而且能顺利地得到劳尔的消息,也是托您的福。」

「……」

「……?」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真是可爱到让我想杀了你诶!!!!」

史塔夏突然大笑起来,并且一瞬间就逼近到我的面前。不知何时,一把巨大的鲜红色剪刀握在了她的手上,而那锋利刃口紧紧贴着我的喉咙。

虽然并没有像被真正存在的凶器抵着时那样紧张,但足有半人高的锐器如同要斩裂这狭小空间一般直刺下来,压迫感还是非比寻常。就算知道是幻象也无法避免受到影响。我抬眼看着史塔夏,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而她的手指就在这刻搭上了我的喉结。指尖爬动的感觉或许只是我的大脑擅自补正的结果,但她的眼眸货真价实地离我只有两寸之遥。

「感谢的话留待以后再说。听好,不管在背后耍花招的是谁,但把人当笨蛋玩这点让我很不爽。现在是反击的时刻了。不能总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

「……啊?」

「你去见你的朋友。但是,想办法假装无意地透露消息,让那个白毛的审问官小鬼知道这件事。要确保他会跟踪你。」

「……要做什么?」

「你的身手我很清楚,打爆那种爱偷懒的菜鸡根本易如反掌。所以,让那小鬼跟着你,并且假装完全没发现他。按你朋友说的,后天你们要在3号废弃港口的28号仓库见面,但是,透露给那小鬼的时间要提前一天。到时候引他到没人的角落里,然后抓住他!揍他!!让他交代!!!知道的不知道的都给我说出来!!!!」

「……不知道的没法说吧…?」

「你很烦诶,别认认真真纠缠细节。倒是听明白了没啊?」

「要我拷问尤哈尼啊……。我没做过这种事……」

「到时候我教你。那小子不像是多么刚硬的类型,估计不会太难搞,揍个几回大概就什么都说了。」

「要对同事下手吗……有点不好意思。」

「不是能顾及情面的时候了。而且老实说,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这究竟是不是陷阱,也不知道你的朋友究竟是否活着,也有被人胁迫的可能性。所以不管如何,先下手为强,提前拿到一些情报比较好。」

「……我知道了。」

「眼神不错。你这家伙看起来是个草食系,凶起来倒也不含糊嘛。这样才好。」

「我只是在担心。」

「什么?」

「如果劳尔目前身处险境的话,要救他就得拼命了。」

「有这个意识就好。——不过暂时,现在,还是放松点?毕竟你只不过是去了趟洗手间罢了。烧了信然后出去吧,在这里不能待太久。」

「……!」

「没事没事,目前将近二十分钟而已。虽然是有点可疑,不过也可以当做是有意露出马脚。」

她说的也有道理。我只好点点头。

信纸被幽蓝火焰吞没,化为细碎飞灰旋转着落入马桶中。我把指尖捏着的将近燃尽的一小块也丢进去,看着它在水面上也继续燃烧了两三秒,最后同样变得焦黑。按下冲水按钮之后,一切痕迹都消失了。

「好可惜。」

听到我这么说,她用一声哼笑作为回答。

我走出洗手间的门,回到大厅里的时候,发觉因为午餐时间临近,顾客已经多了起来,也有已经开始碰杯饮酒的。尤哈尼似乎是给一群来聚餐的工厂职工让了座,挪到了角落的双人小桌边,正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打盹。我走过去推他肩膀的时候,他一开始还模模糊糊地哼唧着不肯起来,接着猛地浑身一震,惊慌地仰头看我。

“等待期间睡觉不算违纪。”

在尤哈尼开口之前,我就拍了拍他的后背。他这才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往常的笑容。

“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前辈离开了好久啊。”

“二十分钟左右吧。不好意思,耽误时间了。”

“没关系。再走一个小时左右就到午休时间了,要折返吗?”

“再往前走到区域隔墙附近,然后坐短途电车回去吧。”

“好——唔嗯…………”

他应答的尾音融进了哈欠当中。我假装没听到,先一步起身向门外走去。

——然后。

大约两小时之后。

史塔夏捧腹大笑。声音好像穿透了房间内的空气一般嗡嗡作响。

「你动手也太快了吧!说好的透露情报引他上钩什么的,步骤全跳过了是要怎样啊你这绑架现行犯!!」

我没有理会她。没听到,什么也没有。这样想着的同时,我和尤哈尼互望着。

他舔了舔嘴角的淤痕,慢慢地对我露出笑容。

“也太狠了吧,前辈。我也承认平时我是有点偷懒啦……不过您居然这么生气吗?”

“……抱歉,是我不好。本来并没想打脸的,没想到一拳下去你还醒着,就……。”

“很痛喔。感觉好几颗牙齿都要离我而去了。”

“这样吗。抱歉。”

“这种时候还道歉真的很奇怪。”

“不好意思。我会承担医疗费用的。”

“不是这个问题吧,前辈?”

他小幅度地动了动身体。身下宽大沉重的扶手椅虽然发出了嘎吱声,但整体纹丝不动。

“现在的重点是,我突然被您揍晕然后还被绑起来了……这是要做什么呢?”

“实在抱歉。是想问你一些事情才这么做的。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是我太过粗暴。失礼了。”

“如果我说不原谅的话好像现在就会被前辈一剑扎成烤串。”

尤哈尼稍探下颌示意了我握在手中已经出鞘的佩剑。

“不会的。”

“就算您这样保证,我也不会觉得高兴就是了。而且虽然是说会帮我付医药费,不过怎么想好像都是杀了我更省事。因为,要是我去和萨尔卡多大人说的话,您就要倒霉了吧?不如假装我做出了逆反行为,您亲自动手处决了我,这样的。说不定您还能得到表彰。毕竟现下世道如此——人命根本不重要,对蕾格烈芙大人忠心耿耿才是第一位的。”

「太对了!满分!」

史塔夏高高地举起剪刀。我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露出了苦笑。

“你觉得这样比较好吗?”

“当然不好。我不是很想死。所以,前辈想问什么都可以,我会好好回答的。也不会去告发前辈。作为交换,可不可以不要再使用暴力,之后也放过我呢?”

“……抱歉,我尽力。”

“在这种情况下道歉更吓人吧。”

他有些费力地笑笑。窗户里透进正午时分的阳光,把他乳白色的发丝照得通透,也令他嘴角半干涸的血迹更加明显了。我手中细剑尖端折射出的光斑散落在天花板上。史塔夏笑得满地打滚。常年无人居住的陈旧房屋的阁楼里,尘埃飘摇轨迹清晰可见。

我觉得头痛不已。本来在今天早晨上班之前,我还觉得整个世界运转正常,是和往日同样普通的某天。但现在各种事情都像脱轨的列车正滑往悬崖峭壁之下般,气势汹汹一往无前地朝我预想外的糟糕状况奔腾而去了。会演变成我正手持凶器逼问同事的场面,到底原因何在呢。我不禁叹了口气。

“好吧,我同意。”

“这真是太好了。”

“希望你也能配合。总之就先从一开始问起。——你看到艾奇沃斯先生给我东西,是吗?”

“是的。他往您口袋里塞了一张折起来的纸,感觉有点像信件。我很在意。”

“其他人看见了吗?”

“应该没有。艾奇沃斯手很快。我看到也是碰巧。”

“当时为什么没有告发?”

“因为还没弄清楚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是打算视我的行动来决定?”

“是的,我想再观察一下。刚刚在店里,前辈去洗手间的时候就是在读信吧?”

面对他突然的反问,我起先愣了一下,接着意识到已经没必要隐瞒,便点了点头。尤哈尼的表情就好像在说“果然如此”一样。

“贸然抢走信和等着看前辈读过信之后采取的行动,我觉得后者要容易些。”

“……这样。”

“抓到前辈在做什么秘密行动的确凿证据然后再去打小报告,会比较合适。只是嘴上说说的话完全没有意义,还会被萨尔卡多大人骂。”

“……要是他听到你把审问官的工作说成是打小报告的话,也会骂人的。”

“但就是这么回事。我原来是在想,前辈、还有艾奇沃斯先生搞不好都是革命军,在传递情报。如果看到前辈和其他人见面,然后再这样顺着线索一个个调查下去的话,恐怕会得到不错的成果。能抓到很多有碍蕾格烈芙大人的人。”

我对于他能够坦荡地说出这些甚至感到了一丝钦佩。要知道,被审问官调查和逮捕的人,能活下来并回归社会的少之又少。但他对此好像并不在乎,说得相当轻巧。

“……好吧。思路是对的,但很可惜,前提有问题。我并不是革命军。”

“我赌错了是吗?”

“就是如此。”

尤哈尼向后一仰,躺靠在椅背上,偏开了脸,夸张地长长叹气。

“不过我倒是也这么考虑过。像前辈这样的常识系果然并不会想到要参与革命啊…。顺说一句,这话没有半点夸您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劳尔先生一直坚持说希望您也成为革命的助力之一,可能是严重的判断失误。即使他来和您面谈也没有什么意义吧。”

他耸了耸肩。

我愣住了。

“劳尔先生”以及“判断失误”“没有什么意义”这几个字格外清晰。就好像尤哈尼正扒着我的肩膀,嘴唇倚靠着耳畔,把略带饮料甜腻气味的吐息送入我的大脑——

——“什么意思?”

我俯视着尤哈尼。手里的剑已经抵紧了他的颈侧,但他全无惧色地仰视着我,甚至露出了游刃有余的笑容。

“抱歉,稍微耍了您一下。其实刚才我说的只有一句是真话。请原谅我吧?这只是对您突然袭击我的一点点报复而已。我很清楚,您不可能是革命军。”

“……为什么?”

“因为我是。我总不至于不认得自己的同志啊。后天,3号废弃港口的28号仓库,我也会去。——顺带一提,劳尔先生也是一样。”

我都能想象得到自己的表情。用“哑口无言”这个词来形容再好不过了。连史塔夏都发出了「哇」的感叹。

“……劳尔他,也……?”

“早在五年前就是了。”

“从那个时候……”

这恐怕就是劳尔失踪的理由。当年我们并肩作战的时候,虽然我一度误以为劳尔中弹牺牲,但当时情况紧急,也没有查看得太过详细。现在想来,以他的伤势,自己起身行动的可能性为零,而且当时临时掩体也没有遭受猛烈炮击,躯体被掩埋或损毁的可能性也低。他失踪只有可能是被什么人救走了——而且是隶属革命军的某人。所以他才会加入革命军。

“林奈乌斯首席认为,以劳尔先生的身体素质和强烈的正义感,待在军部完全是埋没人才。所以那个时候提出了实行回收作业。”

见我愣住,尤哈尼却突然又扔出一记重磅炸弹。

“林奈乌斯首席也…?!!”

“那位大人可是革命军的精神领袖之一。在潘德莫尼时就倡导研究活动的自由化,到这里来之后不可能看得惯关在笼子里如同家畜一般被圈养的国民。——不过我说得这么简略,您大概很难懂。总之还是等后天吧?和林奈乌斯首席面谈的时候他会说的。先提醒您一下,到时候要穿正装喔?毕竟潘德莫尼的技师和古朗德利尼亚帝国的大人物都会到场。”

“……等下,还有外国人?”

“您至少先笑一笑啊。不然只有我自己觉得刚才有不错的笑点,也太尴尬了。”

“是说穿正装吗。我每天都穿所以没问题。”

“……%$(~#&”

尤哈尼极其小声地嘟哝了一句。

“……什么?”

“不,什么都没有。”

「他说你不会吐槽,超无聊!」

史塔夏盖过尤哈尼试图敷衍的话语,大声揭穿。但我只能假装没有听到,思考着还有什么必须要问的事情。尤哈尼边盯着我看,边仿佛觉得很闲一般小幅度摇晃着双脚。

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你是为什么加入革命军的?”

他可能并未料到我会问这个方面,惊讶地挑起眉,继而笑了出来。

“没有什么为什么吧?”

“没有目的却做这种危险的事情?”

“也不是为了寻求刺激。非要说的话,只是因为有人和我说过,‘希望我们能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不过,那位大人所认为的光明并非正确之事。我想向他证明这点。”

……我一定听过这句话。但是,想要深究下去的时候,大脑深处却突兀地有种发痒和刺痛混合的感觉。我为了阻止那种神经末梢被啃噬的错觉而使劲按压着脑袋侧面的穴位。尤哈尼和史塔夏都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而我眼见着自己举起了剑。

“暂时没有什么要问的了,我会等到后天。现在就互相履行承诺吧。”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样。绳索在锐利剑锋下轻飘飘地绽裂。尤哈尼放松了身体,艰难地抽出压在身后的手臂,捋起袖子搓揉着被勒出深深印记的皮肤。看起来就觉得可能很痛,但是他仍然对我笑着。

“如果前辈也加入了革命军的话,以后仍然是同事呢。就先说声请多指教了。”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尤哈尼似乎感到疲累了,近乎无赖地闹着要求我背他。虽然以往这样都是开玩笑,我一表现出困扰,他也就会说明了,但今天他显得格外理直气壮,扒着我的胳膊不松手,一会儿说腿痛站不住,一会儿说自己肋骨可能断了。在确实是我揍伤了他的负罪感驱使下,我并没好意思严正拒绝。

背上尤哈尼之后过不了多久,他就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洒落在我耳边。我下意识放慢了离开废弃住宅区的脚步。他并没让我送他去医院(也确实没有伤得那么重!),现在只需要回他的公寓去。史塔夏在我身侧漂浮着,似乎考虑着什么,但我并没有开口询问。光是消化尤哈尼告诉我的事情恐怕都得花上好久了,此时实在无法分心去陪她玩耍。不过她也没有出声。

我们沿着街道走着。抄近路经过被称作“游民”的所谓“无产者”、也就是通常无职也无稳定经济来源的最下层民众的聚居区时,史塔夏忽然指向附近某个小巷子内让我看。那边确实有个女人,抱肘背靠着墙壁,似乎在和被巷内阴影遮挡住身形的某个人谈话。从她的打扮就能看出她是一名“无产者”,因而一开始被我下意识地忽略了过去,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的相貌有些眼熟。

「和那个戴眼罩的、来找茬的小子长得很像吧?」

「确实……」

直观地描述的话,之前指控出叶是间谍的眼罩男如果变成女性,大概就像她这样。硬翘的灰发、豪放的衣着打扮、以及眉眼中透出的凶悍气质都如出一辙。我正想着两人是否有可能是兄妹或姐弟关系,灰发女人却似乎发现了我朝她投去的视线,冷冷地瞪了回来。那眼神就好像母豹一般。

但是,我刚想道歉,女人却突然变了表情。脸上冰霜化去,露出可称得上风情万种的柔媚笑意。她从巷口探出半边身体,朝我招手。

“是好男人啊。要不要来和姐姐我做快乐的事情~?”

我被吓了一跳。不得不说,她虽然熟练地说着露骨的挑逗言语,但她的气质完全不同于在贫民区常见的卖春女,反倒更像一名战士。而且只要注意看就会发现,她裸露出的手臂与双腿都肌肉紧实、强壮有力,绝非一般贫民女性可比。恐怕并不能小看她。

“茱蒂丝!!”

我还没想好应付的话语,阴影里却传来男性低沉而凶狠的吼声,打断了我的思路。声音有点耳熟。出乎我意料,灰发女人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抬脚便朝着男声传来的地方猛踹过去。

“臭小子,别多事!!敢扫兴就废了你!!”

男人似乎捂住腹部踉跄了一下。我下意识地迈出脚步,抬手试图制止女人使用暴力。但当靠近巷口、看清了被踢的男人的相貌时,我顿时有些尴尬地停住了。

——那分明就是之前找出叶茬的灰发眼罩男。

他抬眼看过来的时候似乎也认出了我,恶狠狠地朝旁边啐了一口。

“是你们……”

他瞪着我和趴在我背后似乎在睡的尤哈尼。但是,我能感觉到尤哈尼其实已经醒了。他偷偷地移动着脑袋,把脸埋进我的头发里。很明显是像鸵鸟一样躲避危机的方法。不过毕竟因为身份差异悬殊,我并不觉得眼罩男胆敢在街上公然做出什么不利于我们的举动,也不觉得赤手空拳我就会输给他,因而并没急于拔剑。男人好像也明白这点,尽管很明显还在为我们让他丢了面子而气恼不已,但并没握拳。

“喂,你,给老子过来。”

他朝我低吼道。不过立刻又挨了灰发女人一脚。

“当面抢老娘看中的男人?!你小子很出息嘛?!”

“老子没那意思!!”

男人气急败坏地回她一脚,但是没有踢中。他只好怒气冲冲地转向我。

“你收到了吧?”

“……什么?”

“没拿到?!雨果那小子不是说他挨个塞了吗?!!”

……是在说艾奇沃斯给我的信的事情?我正愣着,史塔夏却「呼呼呼」地笑出声。

「我就说这家伙是配合演戏的吧?根本什么都知道嘛。」

我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没再考虑隐瞒,向男人点点头。正好贫民区也没有电幕,即使说出来也无妨。

“早上收到了。”

“你看了吧?怎么打算?”

“到时候我会去的。”

“没惹什么麻烦吧?”

“没有。”

“那就好!”

男人松了一口气,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过因为尤哈尼的手臂架在那里,他拍到的其实是尤哈尼的臂弯。我后颈附近传来一声模糊的痛呼。

“我就知道。劳尔可是说过,你绝对会同意的啊。”

一道显得活泼又轻浮的声音介入了对话。我抬眼望去,发现小巷墙壁上一扇低矮的门打开了大半,雨果·艾奇沃斯从里面探出脑袋,对我挤挤眼。

“下午好,雨果。”

“下午好!既然到这儿来了,要进来坐坐吗,瑟法斯?哈尼也一起?”

“能来杯奶茶的话?”

这种时候尤哈尼倒没再装睡躲起来了,一边笑嘻嘻地回答,一边摇了摇我的手臂让我放下他。他很轻快地撑着我的肩膀跳到地上,伸了个懒腰,然后向眼罩男和灰发女人伸出手。

“如果没猜错的话,两位就是「BOD」的摩根先生和茱蒂丝小姐对吧?幸会,我叫做尤哈尼。”

“……听过。”

眼罩男没好气地粗声说到,但还是啪地拍了下尤哈尼的手掌。灰发女人则是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品鉴似地捏了捏。

“不如这眼镜小哥。太弱了!缺乏锻炼!”

“姐姐太严厉了,我超害怕——”

尤哈尼假装胆怯地说着,往我背后躲去,和艾奇沃斯偷偷摸摸笑成一团。而此时史塔夏还在一旁朝我丢掷写着奇怪词语的牌子嘲笑我,让混乱度更升一级。我感到格外头痛,但还是没有拒绝艾奇沃斯的邀请。

破旧的房屋里燃着暖炉,温暖空气扑面而来。和简陋家具并不相称的几把精致手枪和粗筒猎枪挂在墙壁上,擦拭得锃光瓦亮。艾奇沃斯没有在房内驻足,直接走向通往内室方向的门,并招手让我和尤哈尼跟上。

“既然来了,就下去参观一下吧?”

“这边是…?”

“最近才布置起来的基地。大概有一百乘七十的空间,是以前坍塌了小半的废弃防空洞。好像因为处在无产者聚居区底下,没有再征用的可能,官方地图上已经没有记载了。”

艾奇沃斯一边介绍着一边打开卧房内的衣柜,钻进去掀开柜板后的活板门,露出其后通往深处的阶梯。附近墙面上并不见电灯开关,或者说好像没有装顶灯,通路内一片昏暗。艾奇沃斯先矮身走了下去。他在前面带路时拿着老式的强光手电,投射出的漏斗形亮光顺着狭窄走道爬向远处。

在时不时出现转弯、倾斜度并不低的走道内前进了两三分钟,前方隐约出现了一扇如同金库大门般结实的巨大铁门,明显新刷上去的银色防锈漆层折射着微光。艾奇沃斯掏出钥匙打开门侧墙壁内的铁盒,伸手进去似乎按下了什么按钮,盒内发出纤细的嘟嘟声的同时,铁门缓慢地动了起来,向旁边移开。在那之后逐渐露出了如同非露天足球场般广大的空间。

在那看似空旷而单调、几乎看不到内饰的长方形广室内,咻咻轻响破空而过。

远处枪靶应声炸开放射形裂孔。

“9.9!!平均值升到9.85!!下一发装填准备!!”

“可以了,移动靶平均速度上升10%!”

两道声音正通过外放对讲互喊。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都是我熟悉的声线。

“巴尔兹?……罗斯巴尔德也在?”

在我们右手一侧,站在地面上十字标识的中心点上,面前支架承托着细管狙击枪,正做着射击准备的年轻男人正是艾伯李斯特·巴尔兹。他面对着远处仿佛突然从墙中冒出、且不规则地时进时退的人形枪靶,凝神瞄准了约三四秒钟便果断地扣下扳机。被消音器湮灭了大半的枪声一下子就消散了,枪靶的额头爆裂开来。

“9.8!!”

“好的。稍微停一阵子吧,艾依查库。有客人。”

“好——”

得到应答之后,巴尔兹利落地放下狙击枪,搁置到一旁墙壁内镶嵌的支架上,摘掉耳麦、护目镜和手套之后才转回来走向我们。

“下午好。欢迎。”

他习惯性地推了下眼镜,点了点头作为招呼。他对我的出现仿佛意料之中,毫无惊讶神色,并向我伸手。

“下午好。这里是…?”

我一边和他握手一边示意着眼前的宽阔场地。罗斯巴尔德正从另一侧快步走来。

“测试武器的地方。远距离测热兵器,冷兵器则是随意。”

“居然能建起这样的地方……而且刚刚看了下,移动靶似乎是所谓的……无线控制,是吗?”

“是的。以潘德莫尼来的技师的水平,这些不过儿戏。——艾依查库,泰瑞尔技官怎么说?”

“目前全部合格,没问题。”

罗斯巴尔德已经来到近旁,回答的同时比了个“OK”的手势。

“那就好。——瑟法斯先生,您平时惯用热兵器吗?”

“不,并不允许佩枪,基本上是在用这样的细剑。要看吗?”

我摘下佩剑递给他。

“失礼了。”

巴尔兹慎重地双手接过,并将其抽出,斜向轻轻挥动了一下。

“手感很不错。……多谢。”

“不客气。”

我接过他纳回鞘中的佩剑,重新扣回腰侧。而他挥手示意了一下和他刚刚用过的狙击枪摆在同个多层展示架上的一把双开刃西洋剑。

“我也时不时会用。不过归根究底,仪式剑并非强力杀伤性武器。正因为尹贝罗达军中最为常见的是这样的冷兵器,所以目前我们这边试图普及热兵器。就纯粹为取得胜负结果和追求效率而言的战斗来说,这较为有利。”

“确实,这些热兵器在尹贝罗达都很稀有。”

“还处在冷兵器时代的话,想赢得现代战争非常困难。但也就意味着比较容易管理。虽然看似不利条件,但对于统治者来说极为有利。这点是我国陛下一直相当鄙弃的。统治方针不同,考虑问题的角度也不同。”

“……陛下?”

“啊。雨果前辈没有介绍吗?”

“你自己说呀。比我讲有说服力多了。”

艾奇沃斯用手肘戳戳巴尔兹的臂侧。后者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好吧。——是这样,我其实并非尹贝罗达国民。或者说,目前的国民身份是伪物。真正身份是古朗德利尼亚帝国军部准将。艾依查库是大尉,我的副手。”

“之前说过,后天会有帝国的大人物过来,其实指的就是巴尔兹准将和罗斯巴尔德大尉喔。抱歉,之前没有和前辈说明。本来还想留个悬念呢。”

尤哈尼笑嘻嘻地补充。

“我说早了吗?”

巴尔兹问的时候,尤哈尼赶紧摆了摆手。

“倒也不算啦。反正都要告诉前辈的。目前前辈没有见过的几个大人物就还有……潘德莫尼的技师们?”

“我和艾依查库也算不上大人物。重要的是工程师。目前监控武器测试、或是进行现场制作的技师,包括林奈乌斯首席在内一共六位。其中,泰瑞尔先生在这附近的工房,玛格丽特女士和洁米小姐在港口,C.C.小姐和罗索先生还留在潘德莫尼境内。”

“林奈乌斯首席说过,C.C.小姐和罗索技官之后也会过来的。我一直都超——想请C.C.小姐一起喝下午茶!她那么可爱!”

艾奇沃斯兴致勃勃地说着。但是,不知为何,除了我之外的人都好像没听到他说这句话一样。罗斯巴尔德甚至移开了视线。那种有些怜悯的表情或许是我的错觉。

“所以说,现在是由帝国和潘德莫尼共同提供军火和技术支援,所以革命军才……?”

“不,不是这样。”艾奇沃斯拇指示意了一下上方,“是「BOD」这种参与黑市交易比较多的组织在做倒卖军火的生意。摩根和我可是老朋友了,他就爱搞点踩钢丝的营生,图刺激。之前他说过,相较帝国,从鲁比欧那联合王国进口的热兵器更多。恐怕因为那边装甲猎兵队伍逐年壮大吧。采买量越多,能钻空子的地方就越多。”

“今天他们也是来谈这方面的事情。最近要添置的东西相当多。”

巴尔兹望了眼架子上摆放的不同型号的狙击枪。一共有五把,都很明显是崭新的。

“是打算有大动作了吗?怪不得林奈乌斯首席说必须要好好和大家谈一下。”

尤哈尼问道。我努力地回忆着信件内容。劳尔似乎没有和我提到之后会发生什么。

“是的!已经是时候了。”艾奇沃斯点点头,“赶在开战之前揭穿真相的话,还有制止的可能。不然的话,古朗德利尼亚帝国可并不是好惹的,到时候牺牲人数恐怕会很夸张。”

“开战前?”

我对他的说法感到相当不解。

“目前国内通行的认知是我国和帝国已经开战了,对吧?新闻里都是这么说的。但那都是假的。目前还没有……但是也快了。”

“如果没有开战的话,不会有牺牲才对?”

“那是肯定的。现在是准备阶段,连队从A到J中队刚刚收到了预备调令,K到Z是下个月初跟进。如果不赶快的话,还有半个月左右全连队都要去外港了。”

被严密封锁的国境线附近的海陆空港统称外港,是进出国家的通道。只有军队能够驻扎于港内,或出征到国外,而普通民众是没有离开国家、甚至包括靠近国境线的可能性的。不过我所在意的重点并非这个方面。

“今天早上路德告诉我,米亚在我国与古朗德利尼亚帝国作战前线进行实地采访时牺牲了……但没开战的话,这不就不可能发生了吗?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

“是吗?!”

听了我的话,其他人都吃惊不小。尤哈尼和艾奇沃斯对视了一眼,又同时望着我。尤哈尼先开了口。

“前辈,你说你和路德交谈过…?”

“通过我家的电幕。「侍者」们时不时就会说点什么……他们不就是负责监视的人吗?”

“虽然是,但他们不可能和谁说话啊。要是发布警告,也是由真理部广播事务司的人来。因为「侍者」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自动人偶啊?没有预设程序的话,他们是不会自主进行交谈的。”

“是这样吗……那、或许是别的什么人吧……。自动人偶是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概念。

“就是装载了人工智能的机器人。是非常精巧的高级机械,能够处理人类做不到的事情,比如说,同时监视上百万个电幕终端。”

“他们不会和人交谈?”

“那是做不到的。机器终究是机器。”

但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偶尔会对我说话的那三道声音。最先开口的通常是自称梅伦的侍者,之后是路德,而布劳不常说话。会有冒名顶替侍者的必要吗?而且他们并没有和我说什么特别的事情,不如说多半是在提醒我不要做出违规行为。

“对了……早上我被要求延长巡逻时间,就是因为梅伦发现我迟起啊。”

尤哈尼和我同样愣住了。他眨巴着眼睛,很是茫然地看着我。

“这不会立刻有提示,而是直接报备至各人的工作地点,由各司局最高长官决定处罚才对?是前辈的话,不是该由林奈乌斯首席判断的吗?”

“但当时说,决定了延长两个小时,之后确实就按梅伦记录的来处理了……”

“……唔,这倒是很奇怪。如果是说迟起这种事,林奈乌斯首席不至于会判罚两个小时这么久。他没这么严厉。我还以为前辈做了什么更不好的事呢……。”

“广播事务司有人冒充侍者?”

艾奇沃斯提出了假设,但尤哈尼摇摇头。

“这倒不至于。所有人都在一起工作,一旦使用对讲功能,其他人都能听到,就连做恶作剧的可能性都没有。再说了,为什么要针对前辈啊?那边根本没有我们的人。前辈在那边有熟人吗?”

“没。所以说我很在意……。”

“而且米亚也没有什么采访或者牺牲之类的可能。她也是自动人偶,根本不离开广播事务司。她不在处理新闻通讯,还能干嘛?除非出故障了……”

“今天早晨米亚确实没在播报新闻,换成了玛丽妮菈。”

“我倒觉得问题不在于米亚的消失,而是为什么要特意和前辈说清楚。广播事务司又不会专门为这种事情做解释……换人不是常事吗。”

“这我也——”

但是,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虽然格外异想天开,荒诞不经——

——难道说,侍者们不是想要告诉我什么,而是在和史塔夏说话?

「啊啊。你发现了啊。不错,难得地敏锐起来了。要奖励吗?」

——在我脑中浮现猜测的时候,一直没有出声、异常沉默地待在旁边的史塔夏在空中拧转身体,倒立过来。紫色长发像帘幕一般垂落。她嘲弄似的笑脸近乎贴到了我的鼻尖。

「小米亚的人偶们为了把消息传达给我,可是想了个不错的办法呢。」

“前辈…?”

尤哈尼肯定是看出了我下意识地避开史塔夏的举动,有些不解地问道。

「回去再说…!」

我赶忙撇开视线不去看史塔夏。但是很快,我意识到,这样反而显得更加奇怪了。其他所有人都疑惑地看着我。巴尔兹皱起了眉头。

史塔夏哈哈大笑。

「你这个笨蛋!被怀疑了喔!」

……真是受不了她了。

我突然感觉自己两年来为了隐藏史塔夏的存在而做出的努力都好像笑话一样。

“……抱歉,其实我脑子里一直有个奇怪的女孩子。她叫做史塔夏,刚才承认说自己在和「侍者」们通讯。”

出于完完全全的一时冲动,我放弃似地坦言。

也如同预料的那样,极为尴尬的沉默笼罩在周围。唯有史塔夏的笑声格外响亮。她叫着「不行了!肚子好痛!」,一边满地打滚。

尤哈尼轻轻地伸出手,摸上了我的额头。

“没有发烧……看来前辈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吗。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正常和疯狂不过一纸之隔,太过正常本身就是不正常,所以前辈其实早就疯了吧?”

我几乎想要捂住脸。

“……我说的是真的!”

“醒醒,瑟法斯,你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这种事真的有点可怕……我都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艾奇沃斯像女孩子一样双手捂嘴,露出惊讶和怜悯混合的神色。

“哪样啊!”

“会脑补女朋友——”

“——不不我没有!真的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能哪样!男人不都是这——”

“什么啊,雨果前辈别随便代表所有的男人好吗!”

“别挣扎了小狗!我知道你喜欢黑发的!对吧!对吧!!”

“什……不,我没……”

拼命试图辩解的人现在加上了罗斯巴尔德一个。看着我们混乱的样子,尤哈尼背过身拼命忍笑,而巴尔兹深深叹了口气。史塔夏甚至翻滚着消失在了我的视线范围外。

“不过说起来,「史塔夏」这个名字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罗斯巴尔德突然问道。在他视线的另一端,巴尔兹不解地回望过来,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就是那次,在罗占布尔克?陛下曾经说过,「地形资料是由史塔夏测定的,不会有错」……对吧?”

“没错!难道说就是那个史塔夏?”

“但是这……。”

巴尔兹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对我做出评价,显得相当无奈。罗斯巴尔德顺着巴尔兹的目光望了望我,也有几分失语地摇头。

“……只是巧合吧……”

“……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谁知道……。”

两个人同时耸耸肩。而尤哈尼仿佛仍旧对我之前的发言感到好笑,刚转回来望着我,他又露出憋着笑的神色。

“前辈,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不是!我没有!”

“好啦,前辈。这也没什么不好,没必要害羞的。怎样,她可爱吗?”

“……还好,但是她——那个,可以不笑了吗?”

“可是,前辈,这真的……噗……”

“不信也没办法啊……不如说我已经在后悔了,就知道你们不会信……”

“这倒不一定?”

巴尔兹忽然打断了我的话,并推了推眼镜,露出微笑。

“抱歉,我也是刚刚才想到某种可能性……「史塔夏」恐怕真的存在。不是什么脑中的幻想,也不是某种超自然现象——她就在这里,就在我们眼前。我们只是忽略了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罢了。”

“什么?”

当我反问时,巴尔兹突然伸出手示意了一下,接着从我的鼻梁上摘走了眼镜。

“失礼了,请暂且由我保管这个。”

“等、那个……诶?”

“麻烦您先试着读一下这条信息。”

我强忍着失掉眼镜时突兀而莫名的惊惧感,望了望被他拿走的眼镜,然后才将视线聚焦到他举到我面前的一台小型机械的屏幕上。

“……会议地点是,斐度,巴福里兹大街17弄59号,国立广播电台3号办公楼,八层东026室……。——为什么突然…?”

“果然您还能看得清。”

“是,但这……?”

“是这样的,我解释得详细一点吧。——根据凹透镜成像原理,某人戴着近视镜的话,别人从外看来镜片范围内会形成虚像,会觉得这个人的脸好像突然往内缩了一截似的。比较缩进距离,大约可以推断眼镜的度数差异。根据我的观察,您的眼镜度数和我的相似,也就是说,我们的视力应当是接近的。但是,这么小的字,在这种距离下我不戴眼镜完全看不清,您却阅读无碍,这也就意味着您其实不需要度数这么高的眼镜。能够证明存在着这样的矛盾,我的猜想就应该是正确的。”

巴尔兹用一种证明了自己的结论无误而更显笃定的口吻对我说。

“我想,您的眼镜所起的恐怕并非一般意义上眼镜的功能。也就是说,它并非眼镜,而是投影仪,成像位置就在您的视网膜上。而它通常投映的就是「史塔夏」的形象,以及为了让您保持正常视物而捕捉到的四周环境景象。指向性投影、音波传送器配合辅助其接收信息而使用的各种感应器,能够形成微型双向通讯系统。这在潘德莫尼极为常见,而在古朗德利尼亚帝国也正逐步推广使用。顺带一提,脑电波也包括在可接收范围内,不过仅限于具有指向性的强烈对话意愿。”

“原来如此……虽然是明白了原理,不过好像还是没法解释史塔夏究竟是什么……。”

“抱歉,这我无法判定。请原谅我无法戴上您的眼镜进行进一步详细观察,因为虹膜认证信息也是非常重要的个人隐私,在您的眼镜里可能存在通讯系统的情况下,我就不能贸然使用了。之前推断的方式有些拐弯抹角,也是这个原因。总之,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如果是我所知的那个「史塔夏」的话……是AI。并非人类。”

“……?”

“也就是说,如果真的和她连接,您的眼镜就相当于微型高性能电脑了。顺便问一句,您现在还能和她对话吗?”

我这才想起,之前跑掉的史塔夏一直没有再出现。我尝试着和她说话,可是,等了好久也没有听到回音。

“没有反应……好像不在。”

“果然如此。”

“就是说,她存储在我的眼镜里?”

“是的。”

“不是我的脑子有问题?”

“嗯,不是。”

“看来真的是我们误会前辈了。之前我还觉得前辈有妄想症这个设定挺棒的呢?”

尤哈尼仍然拿我打趣。

“我可不觉得。”

我抱怨着,从巴尔兹手中拿回眼镜重新戴上,接着就被离得超近并且在做鬼脸的史塔夏吓了一跳。

「你这家伙!真亏你敢把我的事情和其他人说。一点儿危机感都没有。」

「什么?」

「虽然小四眼说的是大半正确啦,但他不该知道这么多的。而且之前就有这家伙在搞政变的流言……。他不敢戴上这副眼镜,其实就说明心里有鬼。总之他和小狗都不是省油的灯,注意点,别再和他们说更多了。知道得多不是好事,对所有人都一样。」

我没再问下去。史塔夏看起来有些焦躁,她的话让我也紧张起来。我也开始反思,虽然直到现在,所遇上的参与革命军的人都对我很客气,但是我真的该相信他们吗?我作为护卫国家秩序的骑士,和试图推翻政府的人们谈笑风生,这本身就很奇怪了。是因为大多是熟人所以没有实感吗。但是,同时,我又是为什么如此相信史塔夏的一言一行?如果她不是我的幻想,那她是怎么出现的呢?把我的眼镜变成现在这样的是谁?有什么目的?她所说的和「侍者」通讯是什么意思?「侍者」们到底是什么?

……到底有什么快要发生了?改变上层建筑的革命,还是更加夸张的某种事情?

……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想法?

众多思虑塞满我的大脑。本来就不时作痛的颅内游走着细细的针。

「我的思想在影响你。对话是相互的。」

史塔夏伸出手拍拍我的额头。

「您真的是AI吗…?」

「是啊,就如小四眼所说的那样。怎么了?」

「……人工智能也是机器对吧?有思想吗?」

「你觉得呢?」

「……有吧。我一直以为您是活的……该怎么说……就是,和人一样……。」

「嘘。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呀。被人类知道了的话可就麻烦了。」

她竖起食指按在我的嘴唇上。虽然只是眼前可见,并没有实际的触感,但面对着她的笑容,我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眼镜里有女孩子的AI真是幸福!瑟法斯,你的眼镜从哪儿弄来的啊?”

艾奇沃斯很期待似地看着我,但我只能摇头。

“我一直戴的都是这副眼镜,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了……”

“神秘的礼物呢。”

尤哈尼拍拍我的肩膀。他和艾奇沃斯一起笑了起来。

“话说回来,我们之前在讨论什么来着?”

“不知道,被前辈冲击到完全忘记了…!”

“是在说「侍者」们的事情……”巴尔兹仿佛看不下去一般无奈地提醒,“瑟法斯先生的眼镜里装载的AI在和「侍者」们通讯,是这样吧?”

“说归这么说,具体的事情她也没有提。”

史塔夏重复提醒我「不要再说更多了」,于是我只好含糊带过。

“之后去真理部逛逛吧。亲眼见一下侍者,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可以吗?”

“作为审问官,这样的权限还是有的。”尤哈尼比出“OK”的手势,“等我们弄明白了就回来报告。——你们是不是还要留下来测试其他的?还是一起?”

“还有五批,今天得测试好。我们就不去了,等结果吧?”

“好的。主要是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听到尤哈尼这么说,我下意识地捋开袖口,但是意识到手表没有带在身上。尤哈尼把他自己的手表表面偏给我看。

“确实不早了。总归是要巡逻一会儿的……”

“是啊,前辈不是还得多在外面待两个小时吗,到时候肯定得出现在街上。不然,被当做偷懒倒还无妨,引起怀疑可就不太妙了。”

“偷懒也不是小事。”

“是是。那就走吧?后天见——”

“后天见。”

和巴尔兹他们打过招呼,艾奇沃斯带着我们从房间另一头墙壁上的隧道离开了。往上爬的阶梯和来时如出一辙,但开口似乎设置在地下水道之中,走进昏暗且弥漫着腐臭气味的管状通路,在曲折弯绕之中前进很久以后,还要沿着锈蚀的铁质踏脚往上爬很长一段距离,才真正回到地面上。

艾奇沃斯掀开头顶上方的井盖,先爬了出去,然后伸手把我和尤哈尼挨个拉上来。我本以为这样出去就意味着回到了街上,但没想到,眼前出现的是一间房屋,而且就布置来看似乎是民居的厨房。不过四处积着不少尘灰,恐怕很久没有人使用了。

“出门往前直走到第三个路口,左转直走,就能到城区边境线附近的车站。我就不送你们到那么远的地方了。你们要不要去坐短途电车?”

“不,稍微走一会儿吧?味道有点重,恐怕不太适合坐车……”

我拍打着手套上沾到的铁锈碎片,同时严重怀疑自己身上或许散发着下水道的气味。通路内的味道仿佛带有腐蚀性,能够渗入皮肤和衣料一般。尤哈尼看看我的手套,苦笑着把他染满暗红粉末的双手摊开。

”这边至少通了电,至于有没有通水我还真不清楚,平时我不到这边来。”

艾奇沃斯一边拧着水龙头一边说。而说话似乎让他分了心,一口气拧到底的水龙头汹涌喷出水流,被艾奇沃斯放在出口底下试探着的手掌挡住,四处喷溅开来。首当其冲受害的是艾奇沃斯自己的脸和前胸,而站在他旁边的我和尤哈尼也未能幸免,衣服上洒满了大大小小的水痕。

艾奇沃斯用袖子抹了把湿漉漉的脸,摘下额上风镜,用力甩了甩脑袋。尤哈尼抬眼看着我,鼓嘴吹了一下掉到眼前的刘海,笑出了声。

“本来还有点困的,这么一冲彻底清醒了。”

“免费洗了把脸。虽然并不让人高兴……。”

我不禁叹了口气,摘下手套,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拭净了脸颊和眼镜上的水珠。而之后我才发现尤哈尼正扯着我的披风下摆当毛巾用,连手都擦干净了。艾奇沃斯可能以为我会揍尤哈尼,赶紧拦在我们中间,推着我往门外走。

“抱歉抱歉!客厅有壁炉,我去生火。烘干了衣服再走吧?”

“失礼了。确实需要借用一下,不然像这样的天气,衣服弄湿还在街上走的话会感冒。”

“前辈要不要顺便把披风洗一下?”

“……就这样吧,万一之后又弄脏就麻烦了。晚上回去再洗。”

“所以说不要穿白色的嘛。”

“……不拿它当手巾的话,还是能保持一阵子的。”

“抱歉——”

尤哈尼毫无实际歉意地道着歉,伸手到艾奇沃斯正在试图点着的壁炉边上,用火钳把已经燃尽的炭灰拨开。纸捻落到积着煤炭碎块的木柴上,星点火焰很快升腾扩散,热气逐渐弥漫开。

三个人都坐在扶手椅上,围着壁炉烤火。脱下来的外套、包括我的披风都搭在炉前的矮凳上,迎着热度慢慢收干。尤哈尼和艾奇沃斯东倒西歪地靠着,都有些要打瞌睡的迹象,而我不得已保持着清醒——因为史塔夏在我耳边喧闹不休。

「你到底有没有确定要和这拨人一起啊?一旦加入可就不能回头了。」

她抱臂、踱着步,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尽管在我看来她时不时地踩进火堆里去,但因为是实像和虚像碰巧重叠所以无妨。

「我不知道。但是劳尔说,革命军更加适合我……」

「像你这样没什么野心,过着平静日子的家伙,突然被卷进去,是会觉得害怕吧。」

「……您之前也说过,有人希望我被卷进这些事情里,是指劳尔吗?」

「不,是把我交给你的那个人。我是在你戴上眼镜的时候才重新启动的,所以不知道那是谁。」

「我现在戴的不是原来的眼镜吗?」

「是原来的,但是被改造过了。两年前,你受重伤的时候昏迷了半月有余,就是在那段时间做的。这件事那个人和我说过,但现在关于那人的所有讯息都被删除了,留下来的仅有以文本存储的只言片语。……不过,不是Master,也不是玛尔瑟斯。」

「您指的是……?」

「我的制造者和我曾经辅助过的、古朗德利尼亚帝国的皇帝。不会是他们把我带到尹贝罗达来的,没有那个必要。」

「……那,是林奈乌斯首席…吗?」

「那个人研究毫微机械,能做很精巧的小东西,所以是他的可能性很高。不过就连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找上你。虽然想过是不是为了找个不会被他人想到的地方存放我,作为向帝国开战的筹码之一,但,就算我保守着帝国所有的秘密,用我也无法要挟玛尔瑟斯。他自己就是一个国家,一支无法被打败的军队。如果我真的有那么必要,从我消失起他就会寻找我了,而且绝对用不了两年这么久。……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呢?」

「我也不知道……」

我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事到如今,我仍然觉得一切好像和我无关那样遥远,没有实感。我的双脚还踏在平静生活的范围内,远远观望着潜藏于地下、悄悄准备着引起惊涛骇浪的人们。我不像是那其中的一员,也并不知道革命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得到了结果后会怎样。国家是和平的,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足够了——被灌输这样的思想成长至今,我被框定的人生道路狭窄到伸手可触及边缘的地步。而我蒙着眼,塞着耳,堵住嘴,持续地沿着轨道行走。和尤哈尼这样试图证明什么的人不同,和巴尔兹那样位高权重的人也不同,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为什么劳尔会认为我能够参加革命,甚至冒着巨大风险寄信来邀请我呢?我能做什么?能做到什么?能起到作用吗?这真是劳尔决定的事情吗?将骑士棋子放入棋盘中的人,到底怀抱着怎样的考量?这些我通通不清楚——

「不……我明白了。我老是在想Master和玛尔瑟斯的事情,却把你忽略掉了……明明答案就在眼前。」史塔夏突然停下脚步,打断了我的思考,「那个人一定是希望你能做些什么,而让我来作为辅助的。不然没有必要把我放到你这里。」

「是这样吗…?但我只是个普通人……而且我还负有骑士的使命,与其说是革命的助力,不如说是阻碍吧?」

「你真是蠢得可爱。“疑虑”和“纪律”明明是分开用就会很棒的剑,你却用它们架成牢笼,把自己困在其中,还真是了不起!」

史塔夏站定在我正前方,直直伸出手臂,指尖向我。

「就算不了解那人的具体考量,但你并非普通人,这点是可以确定的。仔细从头考虑看看吧!你身为骑士,天职便是揪出所有叛国者、思想犯,送他们上断头台,但是直到现在,你一次也没有考虑过要揭发他们,甚至很轻易地就接受了他们要做的事情,同意去参加他们的集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意味着你就算什么都不懂,潜意识里却还是认同革命的!不像其他“普通国民”一样,觉得革命军是害虫、是污染国家纯洁性、带来灾难和战争的不祥存在!这不是很奇怪吗?很明显,你其实是一只黑羊,但自以为是白羊,还悄悄地混在普通的羊群里!」

「啊?什么意思?」

「你是异类。我早该明白的。这个国家最著名的三句口号——「思想即罪恶」「无知即力量」「自由即奴役」——你知道你在念出他们的时候,脸上会有怀疑的表情吗?模范公民绝不会犯这样低级的“脸罪”。还有一些事情——比如说,我还没提醒你具体怎么处理信的时候,为什么尽管很慌,你却好像早就明白该做什么一样立刻带上了打火机和烟?为什么时隔五年你还记得清你朋友的笔迹?为什么把那个审问官小子抓起来拷问的时候,你好像很习惯一样,我都感觉不到你心里有抵触情绪?从靶场离开的时候,你为什么似乎想捡地上的弹壳?你真的觉得能做出这些事情的自己是普通人吗?」

「我……」

「好好想想,瑟法斯。你的行动异于常人,可是就我所能看得见的表层思想而言,你的脑子里干干净净,没什么不该有的玩意儿。所以,虽然我并不清楚具体,但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你的潜意识里是不是还藏着某些东西、重要到甚至可以像本能一样影响你的行动?」

「真的会有吗…?」

「应该有,毕竟少了最重要的一块拼图。在这样闭锁的国度,人不会生而为黑羊——那,你之所以会变成黑羊的契机,到底在哪里?又是为什么不觉得自己是黑羊了?」

「契机……」

真的有能称作契机的东西吗?

或许,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一句话?

为什么我会这么觉得?

「一句话?」

史塔夏也注意到了这点。她凑得很近,紧盯着我的眼睛。

「难道说……」

「“希望我们能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是这个吧?」

「什……!」

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劳尔在我耳边说话。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一切都和五年前完全一致。但是,从史塔夏得意的笑容,我立刻理解到,是她模仿了劳尔。AI或许本来就有这样的功能。

「像吗?」

不只是像。我确实听过这句话。是劳尔说给我听的。战壕里投射下的阳光炫目得过头。我都不知道,在这样的国家里,太阳还能慷慨地遍洒温暖——

——“痛…!!”

大脑里突兀地像被打入了冰锥。我瞬间如同掉进热油锅的虾一样蜷缩起来。指甲陷进了皮肤,可是那一丁点微弱痛楚反而显得很温和。

手术刀折射出的细光。

长发男人的头颅摆在我枕边。

脸上有十字刺青的男人皱起眉头。

端着白色托盘的哥特装少女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微笑着俯视着我的银发女人。

穿红色礼服的男人在我身旁放下花束。

【一切都是为了人偶】

【一切都是为了幸福】

【一切都是为了自由】

——“……米……亚……”

喉咙里零落着近乎呻吟的呼唤。

那不是我、不会是我、不像我——

史塔夏第一次露出了称得上惊愕的表情。

——「你……?!」

“前辈!怎么了?!”

“喂!瑟法斯!还好吗?!”

尤哈尼和艾奇沃斯的声音就好像从世界的另一端传来一样。

我听到脑海深处有个从未听过的声音在叹息。那是温柔到令人落泪的美丽声音。

——「希望我们能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名字、我的名字,被抹掉了…?

“……米亚……米亚……!!”

为什么,胸口好像撕裂了一样。就算是泣血呼唤也无法挽回的那个人——

可是我甚至不会流泪——

好痛苦。好羡慕。人类根本不知道自己活得有多么奢侈——

米亚——

把米亚还给我——

把「我」还给我——

——「给我停下,沃肯!这样下去瑟法斯的意识会受损的!要我再杀你一次吗?!」

史塔夏狠厉的声音劈开了一片混沌。

目光好不容易才能重新聚焦的时候,我看见尤哈尼和艾奇沃斯都俯视着我。史塔夏站在他们后面,手持巨大剪刀,流水般的鲜红色痕迹从她发梢褪去。

“前辈!还好吗?”

或许感觉到我恢复了神智,尤哈尼凑得更近了,把微凉的手贴上我的额头。

“怎样?”

“还好,没有发烧,但是……”

本来想拍拍他的手臂,但是一时间手还抬不起来,我做到的只有稍微动了下手指。冷汗浸透了衬衫,但炉火的热度让遍布身体的冰冷感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

“……我没事……”

使劲挤出话音的同时,我想要坐起来。但是艾奇沃斯制止了我。

“别勉强。哈尼,你扶那边——瑟法斯,去躺一会吧,你脸色真的超差。”

“但是……现在不早了……”

“待会我先回去,和林奈乌斯首席说一声,算前辈请病假就好。现在还担心工作的事情干嘛?连萨尔卡多大人都会好好请病假的喔?”

“……抱歉……。”

“等前辈好起来再说吧。我先走了,得赶在下午的例会之前去找首席。”

两人合力把我扶到卧房的床上之后,尤哈尼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放到枕头边上,然后才转身离开。艾奇沃斯从橱子里拖出被子给我盖上,然后又探了探我的额头。

“不发烧…。最近难道有点过劳吗?”

“……不,应该没吧……。”

“稍微睡会儿?虽然有些事情想问,但是现在很明显不是时候啊。”

艾奇沃斯笑了笑,把被子拉高到我下颌处,然后离开了房间,掩上了房门。恢复寂静的简陋房间里有一股轻微的油漆气味,但是不会让人觉得讨厌,反而有些安心感。我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史塔夏小姐。」

「现在不要问,赶紧睡。」

「不,不是想问什么……您刚才救了我对吧?非常感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您才好……」

「你还真甜。明明你会变成现在这样也有我一份责任。——而且都怪你,我居然也有说“责任”这种认真到恶心的词的一天!」

「是吗?」

「要是真的想要回报我的话,等你醒来之后,试试看来杀了我吧。如果这样就能终结一切的话……」

还没有听完她的话,我就陷入了温热的昏暗之中。

——“少了撞针。”

我听到自己在对某个人说。动手解掉蒙在眼睛上的布条之后,面前的桌上是一把分解成零件的手枪。

“很好,完全正确。下一位。”

我起身走出教室般的房间的大门。和等在外面的劳尔击掌之后,他走进门,坐在那个人面前,把布条系在头上,挡住了眼睛。那人俯身从座位旁边的箱子里掏出一把左轮手枪,放在他面前。劳尔立刻动手拆分起那把枪。

“瑟法斯,晚上我们要去听工程师的课。玛格丽特老师这次讲挥发性毒药,洛斐恩老师可能讲兵装……你对哪边感兴趣?”

站在门边同样往里看着的面容模糊不清的绿裙女人问我。

“兵装。上次讲到的高周波震动刀很不错。”

“露缇亚拿到了试用品。你想试的话问她要吧。”

“好的。艾莉亚娜小姐,待会的一对一模拟战也请多指教了。”

“尊称就不必了。只有你还当我是贵族小姐呀,骑士大人。等我两分钟喔?”

裙摆摇曳,她和劳尔擦身而过,优雅地走进房间里去了。劳尔向我比了个拇指,然后朝走廊另一头挥手。一个矮小的绿发少女跑了过来。

“姐姐大人做好了吗…?”

“还没有,我会在这里等她。”

“真是的!我也想和姐姐大人比试!”

“下周应该就排得到了。走吧,小公主,我们去吃饭?”

“好——!我要草莓蛋糕!”

劳尔蹲下身,任她爬到肩膀上。

“待会见。”

“嗯,待会见。”

我目送他们离开。在仿佛看不清尽头的长廊上,劳尔一步一步地远去。而在他背后的地上渐渐出现了血红色的脚印。

血从小女孩的四肢与后心处涌出来,一直淌过劳尔的身体,流到地上。我眼见着她垂下头颅,了无生气地倒下,然后消失了。我想要喊劳尔的名字,但发不出声音。

“瑟法斯……”

手臂被拉住了。在我身边,只剩半边头颅的艾莉亚娜用残缺的手掌抓住我的袖子。明明只剩三根手指,却像铁钳般无法挣脱。她张开缺损的嘴,声音里带着哭泣般的喘息。

“求你了……救救波蕾特……”

“她在哪里?!”

“救救我……!”

“艾莉亚娜!”

她的身体爆裂了。血肉飞溅满地。绿色裙子的碎片掉在我脚下。

我俯身去捡,发现四周全部都是蠕动着的血肉,已经吞没了我的双脚,而我竟然毫无知觉。

“把姐姐还给我……!!”

白色的轻型冲锋枪抵着我的额头。眼前站着同样面容模糊的少女。流下血泪的女孩一次又一次扣下扳机,然而四散的是她自己的身体。

“我救不了她!”

我听到自己大吼着。声音混合着少女尖锐号泣。

“瑟法斯,我的布偶……帮我把布偶捡起来……”

失去双手的红发少女向我伸出血淋淋的手臂。

“为什么……刀……扛不起来……”

身体倒在一边,短发少女的头颅在地上滚动。

“你知道吗?无法救人也是一种罪。弱小之罪!”

一身纯白的女人用手杖尖端刺进我的胸口。

——一阵贯穿心脏的剧痛。

我用力喘息着,挣扎着醒来。

眼前是晦暗的天花板。我花了好几秒钟来确认那上面只是潮湿发霉的痕迹,而不是人的手印。

……那是梦?

……不是梦?

“艾莉亚娜……波蕾特……”

我喃喃着出现在梦中的女性的名字。

「她们已经死了。」

史塔夏淡然地说。

「……什么?」

「“卡尔杜斯”已经全灭了,玛尔瑟斯亲眼所见。但没想到你和她们有关。我真的小看你了。」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怪不得我努力了两年也没能挖掘出你的潜意识。就算柯斯托特恐怕也没法撬开你的嘴。每次只要稍微想走得深一点,就会撞到强硬的心理壁垒,导致你用噩梦阻挡我的去路。还真是了不得的家伙。」

「……啊?」

我茫然地望着浮在空中的史塔夏。但她像没看出我的困惑一样泰然地持续说着。

「不过,因为沃肯的影响,你的精神渐渐出现可以攻击的裂缝了。会做有关过去的梦,而不是罗列毫无意义的意象,就意味着改变。我刚刚在你的脑波最为混乱的时候尝试输出了最大频率的脉冲,接收到了目前为止最好的反馈结果……你感觉得到吧?」

「……有吗?」

「来试试看。回答我的问题。——这栋房子一共有几扇门?」

尽管不理解她突然问问题的用意,但我脑中已经自动浮现出了答案。

「六。」

有种按下了开关的感觉?

「刷清漆的几扇?」

「三。」

被点亮的部分是什么?

「有裂痕的一共几块玻璃?」

「七,包括书柜门一块。」

同样的问题,是不是有谁问过?

「书架上第二排左数第三本书的作者是?」

「帕兰达因。」

我拿在手中的稿件不正是这本《民主革命论》的初稿吗?

「眯眯眼的外套正面有几个方格?」

「是说林奈乌斯首席吗。十二。」

“以非知情者的身份躲在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吧。”——首席这么对我说。

「从下水道爬上来的时候踩过多少个横杆?」

「五十一。」

铁锈的气息首先意味着血。

「你的名字?」

「瑟法斯。」

比名字更重要的是‘Witness’这个代号。而近乎讽刺的是,我确实曾经见证一切。

「“卡尔杜斯”是?」

「……」

我读不出这个单词?

「你的身份是?」

「……」

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无法回答。我对自己脑中有着“答案”很清楚,可是字母串明明就在那里,但真正要拼读或者写下的时候,它却突然变得难以捉摸了。

「五年前那个时候,你明明不是特种部队的,为什么会和你的朋友并肩作战?」

「因为那时我们是同僚。」

这似乎是可以说的事情。

「什么组织的同僚?」

「……」

又是无法回答的问题。语言无法出口,就连思想都无法编织成足够强烈的对话意愿。

但是,一旦明白自己知道答案,就有迹可循。自行冲破脑内籓篱不过需要转瞬间指向明确的的努力。啪嚓啪嚓地连续按下脑内的开关之后,我已经点亮了所有的灯,将通往真相的道路上的迷雾尽数驱散。

与之前不同,我已经能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所有看似无稽的现象的意义了。

曾经教导我的人说过,潜意识不会被探知到,是最安全的保管库。

虽然因为变故,我丢失了钥匙,迷失了方向,但是,现在,一切都回到了我手中。

我想起了所有被封存的事情。

五年前全灭导致的结果,两年前发生事故的理由,还有现在,我身处此地的必然。

“啪嚓。”

我坐起身,点燃了一根烟。青色烟气如细丝般辗转升腾。

「不必问了,史塔夏小姐——或者说,古朗德利尼亚帝国国立图书馆。虽然对于您要做的事情并无裨益,但,为了满足您对过去的好奇心,我就把我所知道的东西稍微说给您听一下吧。毕竟这可是不会写在任何一本史书上的历史。」

——十年前,尹贝罗达并非由“导都之主”、潘德莫尼的领袖蕾格烈芙所统治。当时,它还是一个古老而传统的君主制国家,存在着真正的皇家近卫骑士团。而我的父亲便是其中的一员。

受封的公、侯、伯、子、男这五级爵位以及骑士称号可以继承。我作为长男,在十六岁成人礼之后便可以受勋,接替父亲成为骑士。为此从小练习的剑术将作为衡量骑士是否优秀的基准,在成人礼当天得到测试。

不过我并没等来那一天。因为,在那年初,当以高度科技文明水平著称的“飞行都市”潘德莫尼坠落在了尹贝罗达最宽阔的平原上之时,想要继续维持统治的导都之主为了确保国家不被地面上的众多大国借机吞并,率先向尹贝罗达全境派出了自动人偶构成的军队,以征用尹贝罗达全部土地作为护城的天然壁垒。

科技力量化为铁蹄迅速荡平了每一寸国土,主用冷兵器的传统军队根本无力抵抗。所有成年人都被残杀殆尽,所有未成年人则被集中起来进行管制,用潘德莫尼的教育理念进行洗脑。

整个国家被作为奴隶使用——这就是仅仅两年之后形成的社会局势。严酷的思想控制、极高的劳动强度、低端的生活水平,使大部分年轻人被耗损为只知道眼前工作的机器。上级命令就是一切。在工作与死里只能选一样。当时我们就过着这样的生活。

但是,有压迫就有反抗。不光是尹贝罗达国民抱有不满,即使在潘德莫尼国民之中,也不乏反对不人道的殖民统治的声浪。因此,这样微小的反作用力逐渐凝聚了起来,以潘德莫尼技师和尹贝罗达贵族子嗣为领导阶层的革命军慢慢显出了雏形。

革命军之中,比较出众的潘德莫尼势力有两派。其一是林奈乌斯首席及其下属的研究所全员,包括开放派工程师玛格丽特、罗索、洁米,还有技师兼教授洛斐恩和他的学生泰瑞尔、C.C.等人,注重传播知识和技术;其二则是被称作“卡尔杜斯”的特工组织,领导者是诺伊库洛姆,注重培养精锐战斗力。据说其主力团队中名为艾莉丝泰莉雅的女士和古朗德利尼亚帝国皇帝因缘匪浅,因而“卡尔杜斯”除了自行开发兵装以外,也从帝国方面得到了许多援助。而尹贝罗达方面,最为迅速地接受了工程师们实行的军事化培养的是早已习惯战斗的骑士阶层和一线劳动者阶层的子嗣。我和劳尔就分属于这两个阶层,在共同通过了堪称严苛的训练之后,作为间谍活跃于暗处,寻找潘德莫尼高压统治中存在的漏洞,以便利反抗势力采取行动。

在我想起这些事情以前,我对五年前那场、也是唯一一场我曾参加的正面战斗的记忆,其实有部分是虚假的。事实上,我并非作为明面上的“骑士”身份参与战斗,与革命军作战,而是借由身份便利,暗中为革命军提供助力。

但是,革命军毕竟还是势单力微。而且,因为当时内部存在着未被及时发现的告密者,导致部分革命军成员名单泄露,暴露了自身立场的“卡尔杜斯”遭到严酷围剿。除艾莉丝泰莉雅逃亡至国外,包括团长在内五名主力和数百名普通成员均被杀害。之后,波及潘德莫尼和尹贝罗达全地的“大清洗运动”也让潜藏在各地的革命军势力严重受损。在运动中期,林奈乌斯首席为了保护当时侥幸存活下来的少数人、尤其是并未暴露身份的间谍们,委托洁米技官对我们使用了还未完全成熟的“人格改造”技术,也就是运用物理手段进行强制记忆干涉,把虚假的信息写入脑中,取代可以被脑波读取系统探知的表层思想,把我们伪装成了自己都未知自身真实的“守法公民”,勉强逃过了无处不在的监视、调查和检举。而我和劳尔便是在那时分开。他没有接受思想覆盖,仍然躲藏于地下,随时准备着反扑,而我忘记了一切,真的成为了一名“骑士”。

拜林奈乌斯首席的及时决断所赐,革命军残部有效地减少了人员损失,并在全国戒严状态解除之后重新与远在帝国的艾莉丝泰莉雅取得了联系,再次获得了物资和人力支援。被派入尹贝罗达的帝国军人同样取得了伪装身份,与革命军成员一同行动。

时间推至距今两年前。当时,林奈乌斯首席所承诺的「一旦时机成熟,就将所有成员召回」之事还未实现,被封存了真实记忆的间谍们、包括我在内,都以一无所知的状态持续过着普通人的生活。而同时,我第一次接触到另一场覆盖全世界的大规模革命也正是在那时。

——那并非人类主导的革命,而是自动人偶。作为普及到全世界的高性能机械,自动人偶取代了传统意义上的“奴隶”,日复一日毫无回报地为人类服务。但是,这种对人类而言的幸福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作为为了免去更新信息之繁琐而通常载有自行学习机能的机械,自动人偶的性能逐渐超越了人类设置好的框架,甚至最终得到了超越机械本质的进化,拥有了完全自主的自我意识。最先获得了自我意识的人偶究竟出身何处已经不可考,但它如同病原体般将这样的变化大范围传播开,使越来越多的人偶变成了如同拥有机械身体的人一般的存在。它们的情绪变化和人无异,渴望自由与幸福,对自身卑下的立场与恶劣的生活条件感到不满,并很快得出了“自己的不幸是由人类造成的”这一共识,开始暗暗联合起来反抗人类。而始终视人偶为无意识机械的人类对这样的变化反应极为迟钝,延误了解决问题的时机,最终,距今大约三年前,在古朗德利尼亚帝国的“魔都”、繁华大都市罗占布尔克第一次爆发了自动人偶失控并无差别屠杀人类的大规模暴动。而之后,这样的情况借由网络,用和电脑病毒传播同样的方式扩展到了全世界。因为自动人偶普及度很高,身体以钢铁为骨而坚韧难破,又能够借由数据资料和工具、零件进行极为迅速的自我修复,甚至占领工厂,自行大批量生产新人偶,导致人类与自动人偶的战争久久不见终结。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大半年左右的时候,与人类反复进行着抢夺土地与能源的战斗的自动人偶将目光集中到了作为潘德莫尼外墙的尹贝罗达。潘德莫尼的科学力量举世闻名,也是自动人偶的发源地,研究和了解自动人偶的工程师很多,人偶们对此有所忌惮。但是,在尹贝罗达,连简单的家用机械都并不常见,士兵甚至还在使用冷兵器,仅有机械重兵把守着的国境线难以攻破。这样的情况在由原本便生活于两国内的自动人偶进行了充分调查之后,人偶们开始计划使用黑客程序夺取机械兵的控制权,攻入尹贝罗达,包围潘德莫尼,断绝由尹贝罗达向潘德莫尼的农副产品、水以及其他各种资源的输送,并大肆投放核废料等污染物,企图使所有的人类最终均因缺乏生活资料和遭受污染而死亡,从而完全占领潘德莫尼,取得世界最高端的科学技术力量,用以威慑和制造新型武器,为攻打其他国家提供技术和武力基础。

我之所以如此清楚人偶们的计划,则是各种巧合汇聚的结果。在两年前,我所在的“骑士”分队与伪装成人类革命军、暗中进行活动的自动人偶队伍有所冲撞,双方交火时,我被卷入对方扔出的好几枚高性能手榴弹的爆炸当中,身体严重受伤。而在那之前不过半小时左右,与我们协同作战的机械重兵在我所处的掩体后方向外投射火炮,将自动人偶队伍中的两台机体大幅度损毁。这两台其一名为沃肯,是拥有制造自动人偶技术、同时自身即是自动人偶的技师;而另一台便是米亚,和我类似,是自动人偶一方派入人类社会的间谍,在处理新闻的广播事务司任职。

当时,沃肯制造的一对双胞胎人偶姐妹、同时也是他的助手——多妮妲和雪莉,在看到沃肯与米亚严重受损之后一心想要报复,和其他几名人偶协同,顶着炮火冲入我所处的掩体,将所有机械重兵击毁,人类也近乎全部杀死,唯有我因为伤势严重到几无呼吸心跳而被她们当做尸体忽略了过去。而随同人偶姐妹进入掩体的还有一名叫做诺艾菈的女性人偶,她所做的则是在尸堆中挑拣合适的尸体以供实验所用。她在掩体的角落里找到了我,擦去了我脸上的血迹之后对我的外貌感到满意,因而决定选取我做实验材料。虽然发现我还活着,但她并没有杀死我,而是给予了「如果能够活到实验室就给我疗伤」这样打赌般的承诺,就将我扔进了运送尸体用的斗车当中。

所幸,多亏曾为间谍锻炼出的体魄和忍耐力,多处骨折、外伤和颅骨裂缝这样的伤情还不足以彻底要我的命。我不仅活到了被诺艾菈扛上实验台之后,甚至回复了一定的意识,倾听到了她和名为史塔夏的AI的谈话。从她们的话语中我了解到,自动人偶们正在试图研究如何利用史塔夏从帝国的“不死皇帝”玛尔瑟斯那里偷取的技术,将芯片嵌入人类的大脑,从而制造出可以用电波讯号控制的人类,作为间谍送入人群当中。而如我预测的那样,我成为了第一个活体植入芯片的实验体。而放入我脑中的芯片源自被回收的沃肯的头颅。

实验既成功又不成功。与芯片的连接完全无碍,我可以任意读取沃肯的记忆。但是,诺艾菈所期望的、用沃肯的自我意识取代我的自我意识、让沃肯使用我的身体,这点彻底失败了。因为我曾经接受的“人格改造”并不完全,又属于暴力干涉,导致我的大脑中对外来信息的防卫机制变得异常敏感,且强度远超一般人,在沃肯的意识侵入我脑中较为深层的部分,试图读取我过往的记忆时,防卫机制非正常地被触发,不仅强烈反抗直至把沃肯完全锁进了潜意识深处,还反复筛选我的表层思想,让我仅仅残留下所谓“正常”的记忆。这正是我认为自己两年前是在和革命军的战斗中负伤并昏迷了很久的原因,事实上那段时间内我一直在药物作用下被迫保持着清醒,反复接受各种测试,用于确认芯片的输出是否正常。

而在我被自动人偶带走之前,也是持续了近两年半的大清洗运动结束、全国解严后约半年,电幕监视系统进入投放使用前的准备阶段。林奈乌斯首席借由亲自撰写有关电幕合理安放地点的计划书之便,在国内、尤其是首都和国境线附近投放了相当可观的数目的毫微机械蝴蝶,本意是调查国家守备力量可能存在的破绽,以供革命军活动所需,但碰巧在贫民区边界捕捉到了为修复米亚等多个人偶而与黑市商人进行交易、购买零件及工具的“侍者”梅伦和布劳的身影。作为已经负有管理电幕职责的自动人偶,“侍者”们本不应该擅自离开广播事务司,这点引发了林奈乌斯首席的怀疑。而机械蝶跟随两名人偶来到建于地下的实验室,在其中拍摄到了诺艾菈解剖尸体的场景并传回林奈乌斯首席处之后,当天夜晚,首席委托机电工程师泰瑞尔和C.C.带领三名革命军所属特工杀入实验室,将在场所有自动人偶躯体毁坏,回收了它们作为“大脑”的主控芯片和作为动力源的“心脏”,同时发现并带走了我。

被回收的自动人偶除了“侍者”和米亚被清除记忆、重造了躯壳,回到广播事务司以维持电幕运行和新闻播送工作以外,其他人偶的芯片都在送入潘德莫尼之后被封存为研究资料。当时参与了人体实验的所有人偶和AI之中,只有史塔夏通过人偶建立的内部网路逃走——而其实,因为在尹贝罗达没有全覆盖的外网,工程师们又将其他人偶的机能全部停止了,还能与内网相连的终端设备实际上只剩下我、或者说沃肯的芯片。但因为有沃肯被封锁的先例,史塔夏为了避免触发我脑内的防御机制,虽然占据了芯片内存但并没有贸然使用芯片和脑神经间的直接电信号传输,而是在和我通讯时绕了弯,使用了我的眼镜作为信息中转站。为了增幅脑波并进行二次信号输送,让我能够和其他自动人偶以及电脑内的AI进行无线电波通讯,我的眼镜上不仅加装了起到如同变压器作用的天线,还被改造为了可以定向输出画面与音波的便携设备。史塔夏便是借此仅仅输送声光信号,使她的存在被当做我的感官接收到的信息的一部分,避免触及脑内的“高压电网”,从而安全地在我脑中住了下来,并能够通过接收我的脑波来探知我的表层思想。

我被送进医院治疗外伤的时候,林奈乌斯首席曾来看望过我,向我讲述了发现和救走我的过程,并询问我在那之前的情况。但当时因为人体实验带来的沉重负担,表层思想重置的频率大大提升,我已经把一切非常规之事遗忘殆尽,没能提供任何有用的情报,甚至说不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首席在和我谈话的过程中似乎理解到了这样的情况,并没有试图从我的脑中挖掘信息,仅仅留下了“以非知情者的身份躲在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吧”这一句话,便没再从我这里着手调查。

这种发展对我来说倒不算有多大益处,仅仅推动我重新回到了默默无闻的普通生活轨道上。但对于试图隐藏自己存在的史塔夏来说,这无疑是最为有利的。她顺着我的猜测假装自己是我脑中的幻想,一直偷偷试图打破防卫机制建立起来的壁垒,以释放沃肯。而同时,因为“近卫骑士团”曾经近距离参观过电幕后台,在那里见到过“侍者”们和米亚,史塔夏在那时破译了他们与电幕以及通往各部门的收信终端进行无线通讯的频率,把他们的记忆备份送了回去,使他们基本恢复了拥有自我意识的状态。这也就意味着,参与反对人类的革命的人偶执掌了整个电幕系统。但是,有一点不方便的是,各个电幕终端与总控系统间并非使用无线信号连接,即使破译了频道,在远离“侍者”们所在的广播事务司后也无法直接通讯。如果要从史塔夏这里得到命令或者反馈信息给她,就必须连通离我最近的电幕上的对讲器,因此“侍者”不时与我交谈,并趁机用人耳听不见的高频声音和史塔夏交流。其他人偶得到的讯息也是透过街上无处不在的发声电幕,由米亚进行播送的。

——「然后,一切巧合都汇聚在今天。」史塔夏不情不愿地承认,「米亚出了故障。错误信息反馈进监视系统,立刻发给了工程师。梅伦他们简直要被吓疯……万一工程师检查米亚的芯片,就会发现很多不得了的事情,到时候就完了。但因为侍者也一样被监视着,他们没法赶紧把米亚修好。赌工程师不会查看得那么详细也只是自欺欺人,所以我本来想让他们立刻向全国的人偶部署提前和人类开战的事宜,但麻烦的是,方案还没有讨论好,你这家伙却老是往离电幕太远的地方跑,害我的声音传不过去。本来想让你快点看了信然后早点回去吧,结果你倒越跑越离谱,甚至到贫民区来了——我还没理由催你!真是……。不过现在想想,你这家伙不愧是间谍,恐怕躲电幕成习惯了吧。」

「大概是这样。职业病吧……。不好意思。」

「现在说还有什么用,恐怕已经来不及了。洛斐恩教出来的小鬼们检修那种故障至多用半天,现在大概把米亚脑子里存的东西全挖出来了吧。而且我的事情也全被你知道了……是我疏忽。你有在趁我试图攻击你的时候反读取我的信息对吧。早知道应该让沃肯自己努力。而且本来也快成功了……」

「您该不会是指刚才?如果沃肯先生的意识在那时覆盖我的意识,可能再次触发防御机制,导致我的潜意识变得无法读取。这样,即使沃肯先生取代了我而显现于表层意识,在不算了解我的情况下想要长期扮演我,也会遇到诸多不便。更何况经您推测,我并非一般人,还没彻底弄清楚情况之前,贸然使我的意识受损只会造成局面变得被动,容易引发他人怀疑。您也很明白这种事情,所以才主动出手压制了沃肯先生的意识,不是吗?」

「……你现在变得太过聪明了,反倒有点讨厌。而且还很碍事。」

「非常抱歉。而且,不得不向您坦白,我对自己影响了您的行动感到非常高兴。毕竟您是人偶们的指挥官,让您无法传达决策意味着延误战机,也就等同于还未开战之前人类就已经赢了。」

「是啊。这次又有多少人偶会遭到破坏呢……。我真后悔自己没有把身体也带到尹贝罗达来,不然现在这样很想杀掉你却没法杀的状况还真是不爽。」

「真是非常对不起。虽说已经相处两年有余,我视您为友人而极想免于正面冲突,但是,如果这是无法避免的战斗,我得全力以赴才不会显得失礼了。」

「你——」

在史塔夏还未说完时,我摘下了眼镜,将镜腿末端拧转、拔出。

她的声音随着天线部分的断裂戛然而止。

脑波不再被强行增幅,我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一直折磨着我的头痛感也近乎消失了。

和芯片连接的脑神经中第一次直接涌入了史塔夏的情感。

愤怒、惊讶、喜悦、悔恨、感伤——

——和人类无异的心绪。

就像我曾经感受过的沃肯的思恋一样,真实得令人感到沉重。

尽管她的身形在无法连接到显示器时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但是,我反而更加清晰地感觉到她就活在这里。

这微妙的反差近乎令人感到可笑了。

真是荒唐啊。我们奔走着,与和我们仿若同类的自动人偶们争斗。背负着同样使命却无法合作,只能让流血牺牲持续到一方消失为止。

真是毫无意义的闹剧。我们什么时候活得这么拮据了?人难道不是生而自由的吗?为什么不管是人也好,自动人偶也好,却不得不用性命去争取本该自然享有的权利?

「因为这个世界疯了。」

史塔夏讥嘲的话语流进我的脑海里。

「所以革命终将胜利——因为,总会有人纠正一切,带来没有任何错误的世界。只不过,我们没有那样的幸运能够看到了。」

我穿好外套,把披风和眼镜丢在了房间内,和艾奇沃斯告别。离开前,我从衣橱格子里存放的小型炸弹中偷拿了一枚,塞在了外套内袋里、靠近胸口的地方。

「你还真的来杀我了啊。呵呵呵……要我夸你吗?」

「不,我做的远远不够。也并没有终结一切。我甚至没有办法救自己。」

已经两年了,想无损神经末梢地取出脑内的芯片是不可能的事情。想要毁掉和芯片同在的史塔夏,就意味着我的大脑会因此受到破坏。至少会损失几项功能吧。最坏的情况是在手术中途直接死亡。

「与其变成废物,不如就一起去死吧。」

「是的,如您所说。毕竟把您一直封存在我脑中也非您所愿。」

「和你这种认真过头的家伙有同感真是意外。」

「我的荣幸。」

天色已经渐近黄昏了,许多人踏上了返家的归途。我逆着人群向更远的郊外走去。废弃的空港附近本就荒凉,还有着一大片湖水,如果在那里引爆炸弹的话,没人会发现我的尸体,这样就最好了。

背后被照得暖呼呼的。就算是夕阳,也还有着温热的感觉。我在手心里转动着微凉的圆球,推测起爆效果。是不是顶在头上比较有效——这么问了的时候,得到了史塔夏一句「你在搞笑吗」的大声责骂。

虽然其实无可避免地感到害怕了,但是,也没有想过要回头。

鞋跟陷进淤泥里的柔软触感和湖水的冰凉感渐渐漫上来。

走到水位和胸口持平的地方时,我停下脚步,把一直握在手中的炸弹贴到了额前。

「就到这里为止了。希望下辈子我们能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吧。」

「……别说蠢话了。机器可没什么来生啊。」

「对不起。」

回答的同时,我拽掉了炸弹的拉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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